第280章 在梦中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上，又蓦然觉得不该就这样闭上，猛地睁开。刹那间我发现眼前一切都变得雪白通透，我竟是站在一颗巨大古树下，脚下绿草茵茵，远方群山连绵。风吹白云在蔚蓝天际摇荡，身畔的花香浮动，有花蝶在草丛间飞动。阳光洒在皮肤上，让人觉得温暖又舒服，就连群山脚畔的小河流水都显得异常清澈。一切都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净化了一般，只看得见美好，没有一丝阴霾与脏脏。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这种问题，我下意识地迈出了第一步脚步，脚下的草丛随着我的步伐温柔地分开，草叶恭顺地弯曲。一切感觉都舒服极了。

　　然后我回头，看见了一张巨大的餐桌布，上面摆满了美食和水果，有两个人并肩坐在那些食物旁边，正对着我微笑。

　　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知道，那正是我的父母，他们年轻和充满欢乐，就像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看到我的父亲在向我招手，他穿着非常干净的休闲外套，戴着眼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在我父亲旁边是我那美丽得不像话的母亲，她的笑容仿佛带着无穷感染力，让人看到的一瞬间就觉得内心澄净。

　　看到这两人的笑容，我不由自主地向前继续迈动脚步，走向他们野餐的地方。

　　这一刻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怀疑，这不正是我所期望的那个美好世界吗？

　　我走向自己的父母，走向他们曾经给我的最温暖怀抱。每一步之后，我都期望这一刻能永远留在这里，让时光不再流动。

　　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十三步，我踏出了十二步之后，整个人停在原地，再没有向前。

　　虽然只是很短的十二步距离，我却想起了很多。

　　我想起了车祸，想起了寄人篱下，想起了舅舅一家人，想起了学校里跟人不断厮打的生活。

　　我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孤苦凄凉的内心，想起那些曾经怀疑人生的夜晚。

　　我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欢笑，试图改变生活的种种努力。我想起了自己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

　　我想起了嘱托、期望、梦想、现实和不断挣扎的自己。

　　我想起了许多失落，以及那之后如何振作。

　　我想起了朋友们。

　　我想起了爱我的人们，还有我爱的人们。

　　我想起了，这样的幸福生活并不属于我，我有自己的幸福。创造出这样幸福景象的人了解我，却并不真正了解我。

　　于是我停下脚步，看着对我微笑的父母，低声问道：“阿克·莱德，你终于苏醒了？”

　　下一秒钟，这个美好的世界化成无数碎片。我站在虚空里，周围都是深渊一样的黑暗，有幽暗的火焰在空中飘动，我的远处是彼岸，岸上有无数建筑延绵至天际。

　　一个黑影站在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之间，双手环抱，漂浮于空中。

　　“你怎么在这里？”我对着那个黑影高声叫道，“滚出去，滚出我的意识！”

　　不死王没有吭声，周围那些通天建筑上开始闪现一缕一缕的光芒，许多图案逐一显现，让人目眩。

　　我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也是一片黑暗，没有回头的路。

　　那就向前。

　　一步步靠近不死王，我终于看清那个黑影的真实面貌。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前世，只是看到不死王面貌的一瞬间，我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张不断变幻着面孔的脸，每张脸在他的脸上停留都不超过三秒钟。时刻变化的面容透着让人恐惧的诡异感，可只要仔细看那些面孔就不难发现，每一张脸孔都是那么让人熟悉。

　　历史上的各种名人：政要、科学家、放浪师、明星……每一张脸都意味着历史教科书上的一条名词。看着这些脸，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不死王为什么会跟人类有一份秘密协定。

　　人类的历史，最终还是没能摆脱神族或类似神族存在的摆布。

　　“你是不死王？”我对眼前这个不断变化面容的存在还有一丝怀疑，总觉得他应该更神秘才对。

　　那个没脸的男子双手抱肩，沉默了片刻，这才回答道：“是。”

　　听到这个回答，我二话没说，伸出双手中指比给他看！

　　“去你妈的！你凭什么惦记我的身体？老子活的好好的，用你跟着参合？！”

　　我的破口大骂没能让那无脸男有丝毫动容，他仍是稳稳立于空中，脸谱不断幻化。那些我所熟悉和不熟悉的名人不断变化，看着让人觉得分外震撼。

　　不死王的灵魂历经无数次轮回劫难，看尽人间文明的变迁和起落，对我这种小人物的辱骂自然不放在心上。我知道此时我应该是在不死王构筑的精神世界里，我们彼此的精神投影互相对立。不死王背后那些繁华城市和怪异建筑都是他阅历的体现，我背后一片虚无和无垠大海则意味着我的精神世界如此空乏，甚至看不见什么具体的景物。

　　在我们的头顶，无穷黑暗之中只见一点光芒。那是希望，众神曾经留给人类的最好礼物，却被人类无时无刻摒弃着。

　　“这是你的世界。”我看着不死王，心中说没有恐惧是假的，眼前这个强大的存在只要一动念头，说不定我就要消失在茫茫大千世界里，从此以后无论神国冥界和人间都再也寻不着。

　　这种压迫感让我觉得内心一阵悸动，正如艾尔西娅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样，无人可以证明没有墓碑的生命。诸神国度的轮回掌控着人间界，却是难以做到每一个细节都看护无遗。这个世界虽然是强者们的。

　　可想到艾尔西娅，想到自己曾经遭遇的那些人和事，我又觉得似有一股勇气支撑我站在这不死王面前。不管他多强大浩瀚，我总有我自己内心的一方天地。

　　不死王那张无形面孔也在紧盯着我，那些人脸的流逝速度越来越快，他的双手也从宽大的长袍中慢慢伸展出来，干枯瘦长的手指看着就极为恐怖，像是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一样。

　　“你，就是我。”

　　如是宣布了一句话之后，不死王阿克·莱德的双臂左右振开，整个人在空中四肢大展，立刻引得我周围的世界纷纷摇晃震荡，仿佛末日来临的大地震一般。

　　我看到这种模样，也知道不死王是打算吞噬我的灵魂，和他融为一体了。

　　这种恐怖的境界，对于我这个普通人来说恐怕是一生中想都未曾想象过的。我望着在空中施展自己大能的不死王，心中一片绝望。

　　不死王也望着我，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缓缓吐字说道：“这里……是障壁之地，艾尔西娅，无法到达。”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再对这厮伸一次中指。

　　看来这次求神都没用，我死定了。

　　遥远的天际有隆隆雷声，无数道粗大的电光在空中横亘。不死王的动作仿佛在指挥天地与他共鸣一般，自空中飘浮的身躯缓缓移向我这边，看上去真是鬼气森森，骇人极了。

　　越是恐惧，我反倒越是冷静。看着不死王在空中搞出这么大阵势，虽然心中不明所以，却总觉得恍惚有些古怪——按说这位不死王要是捏碎我的灵魂就跟玩似的，何必要搞的如此铺张场面，好像作秀一样？

　　心中有这疑问，我望着空中那个据说亘古存在的神魔英雄，看着他缓缓逼近自己，忽然有些明白了。

　　“我就是你，也就是说，这是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

　　我这话一出口，不死王脸色大变！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在无意中参透了最重要的一环。

　　不死王为什么要消灭我的灵魂，如果说他是打算绕过艾尔西娅对我的保护，大可以在任意梦中时刻绞杀我的灵魂。为什么非要等到十大放浪师施展禁锢之术的时刻？

　　难道不是因为这时候我的灵魂最虚弱，最容易被打败？

　　也就是说，不死王时刻忌惮的并不是未来女神的灵魂，而是我这个卑微的人类灵魂？

　　因为要共用的肉体最先是属于我自己的，所以我的灵魂也比任何时刻的灵魂都更重要？

　　这一环一环，就像是一道灵光冲破枷锁，在我脑海中豁然开朗。我再度抬头，凝视不死王阿克·莱德，心中有一股无穷信念在不断壮大。我对着那个一直永恒伟大的存在反驳道：“我，不是你！我是岑梦无！这个世界不是你的，你拿不走！”

　　我这句话一出口，不死王背后那些诡异高耸的楼宇纷纷碎裂。虚空之中亮起无数道光芒，我们重新回到了那个绿野遍地，蓝天白云的世界。

　　我站在原地，没有野餐，没有爸爸妈妈，没有欢声笑语。

　　只有这个世界，它还是美丽的。

　　我望着脸上不断幻化各种的那个男人，继续说道：“我不会成为你！我是我自己！”

　　“万千世界，我只是我自己！你却什么都不是，只有虚荣的记忆！”

　　我的声声断喝在天空中炸成碎片，一浪浪冲破不死王与我之间的阻隔。我们所在的世界因为这股精神力量的交锋再度破碎，那些美丽景象又一次变成了时光洪流，我们身前身后是枝叶茂密的广袤森林，一如史书上描述的生命最初年代。

　　不死王浑身颤抖了几下，却没有因为我的声音而后退，一身长袍包裹的他的身躯反倒愈发壮大，看上去更加恐怖。

　　不断放大的不死王最终犹如小山一般矗立在我面前，仿佛随时伸出一只脚就能把我碾成粉末。那高大身躯就算是史前生物也不能与之相比。

　　看到这一幕，我反倒笑了。

　　这种变化说明了什么？不就是心虚嘛！变得这么大，这么可怕，不死王却依旧没有对我动手，可见他之前的种种表现，都不过是虚张声势。

　　真正的比拼，只是我们谁的意志更坚定。

　　我毫无畏惧仰视不死王，心中暗暗发誓。艾尔西娅，我一定要救你离开这里。

　　我和不死王之间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阿克·莱德的灵魂似乎发现我已不吃他那一套。精神震慑毫无用处，他再可怕的变化也不能让我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怯懦。在这个世界里，我已明白内心的坚定胜于一切。那些周遭的环境变化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哪怕是我们现在周围的时空流转已经变成了人类历史的重复。

　　战争，死亡，勾心斗角，卑怯和勇气。种种年代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过是重复和再重复。我在这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大声嘲笑道：“不死王，你可怜得已经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强大了吗？历经无数个年代的智慧、反思和思索都在哪里？你引以为傲的知识呢？”

　　我的嘲笑声音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被淹没了，我却知道不死王一定已经听见。那个曾经觉得自己比神明更懂得人间万事，觉得自己更有资格成为掌握一切本源的男人这一刻居然显得如此可悲。我真难想象他在这几百年的沉寂中到底学会了什么，难道与人类权贵们打交道的下场就是他自己也变成了可笑的废物？

　　不死王不再言语，膨胀到极点的巨大身躯朝我呼啸扑来，犹如一座山峰压下。

　　我眼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干脆咬咬牙迎着不死王冲了上去。

　　两个灵魂互相撞击，这种事我不仅没体验过，听都没停过。

　　一刹那间我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无数曾经在梦中见过的景象犹如一团团火焰，汇入我的周围。尽管此刻我知道自己只是在一个意识构成的世界里，还是觉得股股灼痛在皮肤上滋生，那些不死王所经历的生离死别和人间哀苦纷纷乍现，形成一股洪流般的强大和声。

　　曾经在梦中所见的一切，又一次重现在我眼前。

　　这一次比之前更真切，那些杀戮和悲壮仿佛亲身体验一般，又被分割成无数球体，一次次撞击我的心海。

　　我迎着这些冲击，努力捕捉不死王自己的气息。却在浩瀚的思绪和回忆中茫然不知所措。不死王的记忆太庞大了，庞大到我甚至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记忆，这些记忆在虚空之中形成大片的连续片段，我只怕是要多看一看都会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那么不死王自己的记忆呢？纵然参与了这么多人间的是非争斗，爱恨情仇，不死王自己是否也有爱的人，恨的事？我努力追寻，却似乎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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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断追寻中，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不死王怕是要用这种方法将我淹没在他的记忆长河中，最终让我与他的融为一体，成为他的一部分。那个时候，我的肉体自然也属于他了。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被吞噬！心中唯一的信念依然在支撑着我，让我努力保持清醒。

　　不死王也是生命，他和神族一样，一定应该也有弱点！

　　蓦然之间，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死王……他没有自我？！

　　纵观历史与现在，不死王阿克·莱德在我记忆中留下了宛如宝库一样的可贵知识财富，我却无法开启，偶尔脑海中灵光一闪也如奇遇一般。

　　不死王拥有永恒的生命，并能记下自己生平之事。历经了太多回的磨难与重生，他最终还是忘了自己的存在的目的，变成了与神族一样只追寻最强的机械。数百年前与人类签订协议，也证明了不死王不再是那个特立独行于几个世界之间的强者。

　　不死王，最终也不过是个沉沦的魔神罢了。

　　想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的头顶一阵清凉，所有的思维重新归位。那些被漫长历史所淹没的思绪开始飞舞，我终于抓到了不死王阿克·莱德的真正弱点。

　　没有自我，还有比这更大的弱点了吗？

　　我大喝一声，紧守着自己的头脑清醒，不断向前冲刺，与不死王灵魂交错的瞬间立刻变得无限短暂。再没有牵绊我的记忆长河，也没有任何可怕的共鸣声，我的灵魂就这样穿越了不死王的威压，站在破碎的精神世界中央。

　　不死王发出一声怒吼，想要重新朝我扑过来，却被我巧妙躲开。

　　这是我们的世界，其实他并不比我强，也不会比我更快。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平等的，不死王比我多的，也不过是无数岁月累积起来的经验和知识罢了。

　　我早就无意与不死王纠缠，现在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回到现实世界，帮助艾尔西娅。此刻明白了一切的我再也不受精神世界的控制，顿时这个虚无的世界就裂开一道口子，任我钻了出去。

　　不死王在我的身后压根没动，也不知道是不想追还是不能追，我也没空多想了。

　　轰地一声回到现实世界，十个老头子放浪师们还在努力禁锢艾尔西娅的灵魂，我则是爬到了快要碰到那圆形建筑的位置。两相僵持之下，情况没有丝毫进展。

　　我醒过来的一瞬间，立刻听见最高委员长高兴欢呼的声音：“看呐，不死王已经占领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