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BE1·倾覆的诺亚方舟

    在用枪杀死女儿后，老奶奶抱着婴儿进入卧房，一言不发。


    苏明安在二楼过夜，桌面上放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老爷爷身着中山服，老奶奶身着旗袍，女儿站在他们中间，古镇的风光秀丽，山水映衬在他们身后。


    他们曾经很幸福。


    苏明安坐在床上，不禁想起《希伯来圣经·创世纪》的记载。


    “人类罪孽深重，造物主失望透顶。天降洪水，末日来临，唯有诺亚方舟安然渡劫。”


    毁灭中新生，新的未来，新的文明，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在这样的世界里——苏明安看到了这样的“余温”。


    洪水般的丧尸危机降临在了横港，人们却用爱和坚强铸建了自己的方舟。丈夫为了妻子饮弹自杀，母亲为孩子忍耐到最后一刻。


    人的一生有很多种感情，愤怒，悲伤，欢乐，恐惧，热爱，友谊，亲情……


    人们内敛，释放，使用，利用着它们，去反馈给眼中的所有。他们强烈，瑰丽，静谧，纯粹，用一切复杂的词汇去做一切简单的举动。


    “人类只要感染了丧尸病毒，三天后，就一定会变成丧尸。”小寒说：“这三天，是人类内心最痛苦的时候……”


    苏明安靠在沙发上，不说话。他接下来的计划是在附近猎杀丧尸，提升等级，最后进入那个最关键的中心医院。


    “博士。”小寒抬起眼皮，她的眼里满是泪光。


    “我很喜欢人类。”


    “人类是一个闪光的物种，哪怕面临死亡的危机，他们依旧能展露出无比耀眼的光辉。”


    “他们团结在一起，他们拉着手，他们在末世前高歌，他们为和平斗争牺牲。”


    “他们……闪闪发光。强大，勇敢，仁慈，美丽，理性又感性，坚强又温柔……”


    她握住他的手。


    “所以，您一定要活下去。”


    “我……”苏明安说。


    他只是个异界来客，一个附身十五天就会离开的玩家。他根本不是原来的苏长安博士。


    她将手中的银色手枪放在了他的手里，由于缺乏子弹，里面只有一颗弹药。


    “如果有一天，有任何东西威胁了您的安危，请用里面的子弹开枪。”小寒说。


    苏明安点头。


    这是一把绿级的武器，可惜，好像无法带出副本。


    寒冷的夜晚中，小寒离开这间房间，隔着一面墙入眠。


    ……


    天光敞亮。


    在酒馆度过一夜后，他和小寒告别了神情麻木的老奶奶。


    他们沿着废弃的街道，踩过破碎的砖石。晨曦洒在小寒的发旋上，像盈着一涡金色的湖。


    然而，在走过街区后，小寒愣住了。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研发中心的铁门被冲破，一地鲜血的场面。


    “发生了……什么。”小寒疯了一样冲进去。


    “娇娇，小可，洛洛，卓奇——”她叫着孩子们的名字，走过满是碎玻璃和金属片的地面。


    地上只有孩子们的尸体。


    她怔怔望着角落里一个丧尸，它是个体型高大的精英丧尸，啃食着一个女孩的尸体，女孩的眼瞳被叼走，手指断裂，手里的饼干散落在地。


    女孩的麻花辫，乌黑发亮，墨一般顺滑。她的眼眶空洞，似乎隐藏了无尽的疑惑和痛苦。


    女孩叫蓝天，她曾经想快快长大，但她已经没有未来了……


    “咔。”一声脆响，满脸鲜血的变异丧尸听到声音，丢下女孩蓝天的尸体，伸出利爪扑了上来。


    苏明安立刻举起【未生锈的铁棍（白级）】，眼前却黑影一闪，脖颈一痛，鲜血从自己脖颈飚射而出。


    ……这是个BOSS级别的丧尸，它一人就毁灭了整个研发中心，他的等级还没提上来，打不过它。


    【你已死亡……】


    苏明安窒息了一瞬间，耳边仿佛有嗡嗡的蜜蜂在缭绕。从黑暗中睁开眼，他正好看见了变异丧尸，而变异丧尸也朝他投来视线。


    这个存档时间点也太坑了！时间相隔这么短……


    而且，他不是有两个存档的吗？为什么一睁眼就回档了，无法选择？


    “唰！”地一声，变异丧尸突然扔下手中的女孩蓝天，朝看上去更为可口的他扑来，一阵寒风与腥臭猛然逼近，仿若腐肉化作的飓风！


    “嘭！”千钧一发之际，苏明安一抬手，钢管勉强挡住了变异丧尸的指甲，发出极其刺耳的摩擦声。


    利爪与铁棍碰撞，令人头皮发麻的呲呲声爆鸣。


    “博士！小心！”


    小寒双目涨红，抽出身上的铁锹，犹如巨力女神朝着变异丧尸头部重重一击!


    趁着丧尸身形一斜，苏明安伸出手，打向丧尸的额头！


    【HP-600！（致命伤！贯穿伤！）】


    泯灭一出，丧尸的头部像是豆腐块般融化，在抽出手时，苏明安感觉手臂一痛。


    【杀死（变异丧尸)，Exp+300】


    ——变异丧尸死前咬了他一口！


    剧痛传来，黑色犹如蟒蛇在手臂蔓延，苏明安的视野开始模糊。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时间节点这么短的读档点……导致他读档还是中招了。


    他犹豫片刻，手指泯灭刺向自己的太阳穴。他要回档，他不能中这个丧尸毒。


    死亡回档是全世界一起回档，包括高维生物和观众，都会随着他的死亡一起变动时间线。


    然而，当他死亡睁开眼时，眼前依然是变异丧尸啃食女孩蓝天的景象。存档点的间隔依旧这么短。


    他意识到了一点——他的存档时间点是不会变的。它不随着时间推移变动，而是在一段时间内固定。


    在一些【关键剧情】发生时，存档点会卡死在关键剧情的那一刻。他无论回多少次档，只会回到这一点。


    “唰啦——！”变异丧尸再一次扑了上来，苏明安勉强格挡，敲死了丧尸。


    “唰！”他疼得手臂一抽，红血渗透而出，他在战斗中再度被抓伤——而他已经禁不起再一次回档了。


    他的精神状态在越来越差，再回档，他可能连丧尸的第一发扑击都挡不住，陷入无限死亡的轮回。


    死亡回档并不是什么强无敌的能力，死亡带来的痛苦是真实的，甚至会出现重影和幻听，这是人类面临的超越上限的精神痛苦。


    他看向自己焦黑的手臂，高级丧尸毒很猛，没有缓冲时间，他马上就会变成丧尸。


    “你去找止血绷带。”苏明安对小寒轻声说。他举起砍刀，深吸一口气，对准自己的臂膀。


    “博士，这太痛苦了……”小寒说。


    断肢求生……这痛苦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但他总不能就这样退场。


    如果有死亡回档，还在第一个世界副本止步，那不是太逊了吗？


    疼痛的白光，在他的眼前一闪，像是升起的云雾。


    【HP-300!（断肢、大出血)】


    由于是数据化身体，没有出现什么藕断丝连的状况，在系统判定为断臂之后，苏明安失去了对自己左臂的掌控权。


    血瓶在商店标价10积分一个，每两秒回血30，一共回十秒。他勉强把那几乎见底的血条回了过来。


    ……活下来了。


    苏明安咬着另一瓶血瓶往嘴里灌，他将袖子拉下，小臂是空荡荡的一片。


    【你获得道具(断裂的红指甲)】


    【断裂的红指甲:它看起来是不错的锻造道具。】


    ……


    【*你获得线索贰·丧尸身上的菌菇】


    【丧尸身上的菌菇:通体白色，个体大，菌伞表面有很多花状的皲裂纹】


    【获得探索积分10点】


    ……


    此时，右上角的弹幕已经刷到爆炸。


    【我信了，苏明安在游戏开始前肯定就是黑道上的人。】


    【断肢……居然那么干脆……可能直接是从少管所里出来的。】


    【明安哥之前在现实里肯定杀过人。】


    【主播以后想玩什么职业啊？法师怎么样？点个照明然后近战怎么样？】


    【他新手关卡的评级到底是多少啊……难道真的是……】


    ……


    其他玩家不是在荒郊野外躲着，就是在封闭的建筑中艰难求生，哪会像苏明安这样，突然就杀变异丧尸。


    若不是有泯灭的技能，玩家根本破不了丧尸的防御。变异丧尸在目前玩家的眼里是神一般的存在，却被苏明安斩落马下。


    苏明安随便瞥了一眼，原本这几天一直维持在【700】的热度，居然坐火箭一样直接窜上了几万。


    有弹幕在提醒他——他的直播间上推荐了。直播系统由游戏主办方经营，瞬间涌进了数万观众。


    没有任何法律限制的世界，暴力似乎是最重要的要素，许多人会轻易地跨过内心中的底线，成为一个与在翟星上完全不同的人。


    苏明安在人们眼中，已经被标注了狠人的标签，毕竟在观众眼里看来，他的行为反应与一般人遭遇这些的反应完全不同，像是根本不会害怕，根本不会痛，根本不怕死。


    对这种“异类”，人们感到了惧怕。


    ……


    在这之后，小寒去埋葬了那些孩子。苏明安注意到，在所有土坑之外，还有一个空着的坑。


    “为什么多挖一个墓？”他问。


    小寒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的，博士。”


    她抬起头，眼神很黯淡：“博士，在以前的时候，您经常会给我念和平年代的诗，我……很喜欢文学，您可以给我念一首吗？”


    苏明安思虑片刻，对着孩子们的墓碑，念了一首洛尔迦的诗。


    “黎明来了，没有人把它迎在口中，


    “因为这儿没有明天，也不可能有希望。


    “有时金钱结成凶恶的邦口，


    “刺伤并吞噬了颠沛的孩子。


    “最先出来的人骨子里都明白，


    “那儿不会有天堂，也没有不动武的恋爱；


    “他们知道他们是到规程和数字的污泥里去


    “做没有艺术的把戏，出没有结果的汗。”


    小寒浅浅笑了一声。


    文学是人类灵魂的一部分，听到这样的文字，她很满足。


    “博士，我要留下修整实验室，您……”小寒扶着她受伤的胳膊。


    “那我们回头再见吧。”苏明安决定离开。他需要杀丧尸升级，必须要往最危险的地方冲。


    “博士，请注意安全。”小寒似乎对他的离开不感到意外。


    在送别他时，他回头，看见她脸上有些古怪的微笑。


    小寒似乎知道很多东西……


    ……


    【Exp+50！】


    【Exp+50！】


    【……】


    离开实验室后，苏明安一路砍杀丧尸，效率是常人的两倍，他的优势就在于他不怕死，还有泯灭技能的加持，能拍破丧尸的脑壳。


    副本开启的第四天夜里，苏明安升了两级，升到了一阶三。获得了每级三点自由属性点，共六点。


    他将点数全部点在【精神】上。分身的强度和精神点数相关，如果精神点数够高，他就可以一心二用支配分身。


    在加点后，他明显感觉视野更加清晰，感知、判断力、敏锐度都有所提升，仿佛有了一双看不见的新眼睛。在人均只有5点的情况下，他16点的精神点足以傲视群雄。


    根据五感敏锐度的增长速度判断，估计要到25点左右，他才能操控分身。这个技能十分强力，只是前期难以操控。


    他拎着染血的铁棍寻找过夜的地方，靠近城市边缘，一栋酒馆在黑暗里发着光，灯光昏黄冷幽。一个身影正站在酒馆外。


    那是和他一样的玩家？


    “……苏明安，是你？”那个玩家突然出声。


    看见那人的脸，苏明安的警惕略微放下，他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熟人。


    这位熟人穿着雪白的猫耳小袄，那被笼罩在光中的脸颊，通透得近乎透明。一双黑眼睛眼神很亮，仿佛星辰坠入漆黑夜海。


    “居然能在这里碰上？”苏明安实在没想到。


    “我的幸运是s。”熟人说。


    苏明安看了眼自己面板上明晃晃的幸运E。


    这个熟人和他是好几年的朋友，是一起打游戏的伙伴……虽然他一直觉得她打游戏太菜，不想和她玩。


    但对方是幸运s，而且从小就练剑，有一些战斗力。即使他是当前人类的最强者，幸运E就是幸运E，不会因为他的战斗力多高就放过他。


    先试试组队，不行就分开，就当带一个幸运光环。


    苏明安同意组队，看到了玥玥的头像出现在了视野左上角，等级是一阶一，血条是500/500，法力值是100/100，战斗力是明晃晃的60，是最初始的数值。


    “我的新手关卡评价是A，战斗力还是有的。”玥玥说：“你呢？你的新手关卡进展如何？”


    “ss。”苏明安说。


    他这话一出，弹幕瞬间笑起来:


    【明安哥又开始了。】


    【我之前还看到好几个直播间起名“世界唯一ss通关”的呢，结果战斗时一脸挫样……】


    【那么多老兵都不能ss，凭什么你能ss，笑死，一点都不合理，其他十亿人活到狗肚子上去咯。】


    【大家别嘲讽了，万一人家是真的呢。】


    【确实，我信明安，明安牛批!（狗头.jpg）】


    “ss？”玥玥盯着他看了一眼。


    她没有质疑，也没有嘲笑，和那些正在嘲讽苏明安的弹幕不一样，她向来容易相信人。


    不过，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不如说，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情绪。


    “你的手臂怎么断了？”玥玥说。


    “自己砍的。”


    “嗯。”玥玥没有追问:“我发现了一条通向中央医院的小路，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看。”


    “好，我把我这边的线索告诉你……”苏明安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在说到尸体上生长的菌菇时，他看到玥玥的手明显一颤。


    “你在吃什么？”苏明安指着她手上的包装袋。


    玥玥手中的袋子迅速被藏在身后，她警惕地看着苏明安，像是突然炸了毛。


    “不抢你的。”苏明安说。


    玥玥将手抽了出来。那袋子上，正明明白白地写着，“猴头菇饼干”。


    苏明安看着她的手腕——准确地看到一点朱红的印记。


    他沉默下来。


    他在想要不要迅速和她分开。


    “怎么了？”玥玥歪着头。


    “不出意外的话，所有吃了菌菇类食品的玩家，最后都会变成尸体。”苏明安有些警惕，他可不想留一个随时可能变异的定时炸弹。


    “嗯……”玥玥捏着她的下巴，光渡过的手指线条一片温软。


    “在异变之前，杀了我。”她说:“现在，跟我进入这家酒馆吧——我找到了今夜的住宿点。”


    苏明安抬眼，他未想到对方居然这么镇定。


    玥玥似乎没想等他的回应，而是率先走在了前面。


    ……


    【完美通关进度:15%】


    【存活几率发生微小上升】


    ……


    进入酒馆，佝偻着背的老板，脸上扬起了奸商独有的刻薄的笑。


    “小伙子，要不要尝尝我的珍藏美酒？二十年的女儿红，包你和这位妹子和和美美……”


    “不用了，我们也只是普通朋友，谢谢。”苏明安拒绝了老人手里的酒，上了阶梯。


    他一看就知道这地方有问题。不过他善于往最有问题的地方走。


    老人的面色阴沉了一瞬，但很快，门口又传来了几阵急切的脚步声。


    “——我草，终于找到能住的地方了。这游戏真害死人。”


    “老板，有吃的东西不？能便宜点不？”


    “奶奶的，也不知道那个开幕仪式上说话的人是谁，他积分高估计活得很轻松，我们就像条狗一样被丧尸撵着跑……”


    “世界排行榜什么时候出来，老子也想冲榜……”


    几个青年玩家冲了进来，嘴里满是抱怨，累得东倒西歪。


    老板看见新客人，脸上再度露出了虚假的笑容:


    “欢迎光临……”


    ……


    【世界游戏·现存玩家:964528568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