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戍思
彼时尚是元朔四年。
草原上的风有些轻,刮在人身上尚能闻见无边无际的草的气息。
那一年,薛植还不是后来的骑亭尉。那一年,他刚刚结束了在丘泽军营的五年苦训,第一次离开故土,随车骑将军卫青征战匈奴。
那一年,他尚是二十余岁,最好的年华。
大军奔驰了一天,在草原上遇见了河水,将军下令,原地歇息休整。
河水婵媛,清澈而捐弃着小小的浪花。
薛植放开自己的战马,让它沿着河边的盈盈的草慢慢吃,慢慢走。取出身后背着的刀,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雪亮的刀锋。
那是柳裔为丘泽骑军配置的刀,唤作陌刀。
很多年后,他才想到,这种刀的名词,和当朝皇太子的名讳相同。
可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叫作陈陌,后来回到长门宫,归于父姓,便是天下人皆知的皇长子刘陌,那样一个孩子。
他甚至不知道,当年那个与校尉柳裔一同进入丘泽军营的陈姓公子,是一个女娇娥。
后来,孝武陈皇后为天下重的盛况,与彼时而言,尚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
他只是很钦佩很钦佩那个陈公子,举手之间,将丘泽军营整治的井井有条。后来,她与柳校尉相继离开丘泽军营,凭着他薛植的威名和魏序南的手段,依旧能让丘泽军营有效运转。
柳校尉曾言,军人爱惜自己的武器,虽然不能如生命一般,但也要将之放在心上的第一位。
所以,他擦拭他的陌刀。
他离开丘泽的时候,魏序南送他离开。豪迈的笑,“我等你归来。”
魏序南虽然是军营的第一管家,受人尊崇,却无法上战场。
他只是军营的管家。
所以,魏序南送行的笑容里,不是没有落寞的。
他们的大汉,不是先秦,战士们骑着战马,奔驰在塞外,誓要将占了汉家家山的匈奴人血溅大漠。他们不会学着先秦人用着哀伤的心思唱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然,那样的诗句很美,却不是他们要的。
他们要的,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是马革裹尸,是用自己的鲜血来扞卫自己的家园,誓不让父老乡亲,大汉寸土再置于匈奴人铁骑的践踏之下。
他们已经憋屈了很多年,而他们,不打算再憋屈下去。
在诗经·邶风里,那个有着忧伤心思的战士唱着,“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如果是他,他会响亮着歌唱回答,“在大漠之上,在河流之边。”
放开了战马的缰绳,让它自由自在的吃着初生的草,饮着河中的水。待到将军命令出发,牵过来,直接走就是。
他们的战马,亦向往着战争,不会作出无故走开的事。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这天地间,他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美丽的情话。那么质朴,而又,那么真诚。
我想牵着一个人的手,与她过完这一辈子。
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能够与他分享这句话的人。
号角呜呜的想起,是将军下令,准备出发。那么嘹亮,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精神一振,打了一个唿哨,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战马撩起了蹄子,嘶鸣一声,向自己跑来,牵过它,抚过它的皮毛,然后跨上,豪情万丈。
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的唤,“薛植。”
那声音很是中正,他微微应了声。
然后,便是雪亮的剑光。
生命里最后的记忆,他从马上坠下来,抬头看见蓝蓝的天。草原上的天空,和大汉一样的蓝。
却,再不得见。
……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忠诚
元朔六年,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从即墨回到长安,归长门。
彼时,他只是未央宫里一个小小的内侍。宫人唤他小成。
是的,小成,他姓成。至于名字,在未央宫待了经年,连自己都记不得了。
那一日,御前总管杨得意随御驾在甘泉宫,不在未央。长乐宫王太后下明达公公唤他与另两个不认识的内侍前去,道,“陈娘娘回来,你们几个去长门宫伺候她吧。”
悚然动容。
曾经的堂邑翁主陈阿娇,他自然知道。
陈阿娇冠盖京华之时,他尚在乡下的猪圈里辛苦的照料着农活畜事,不曾想,此后会为内侍,一生便在这繁华却没有一丝自由安定的未央宫度过。
景皇帝后元年,堂邑翁主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为太子妃。金屋藏娇的故事,时人说了经年。而陈皇后,便在那十余年里,擅宠矜持,为天下贵。
卫皇后掌握中宫的这些日子里,他曾在私下听别的宫人说,当年,陈皇后气势煊赫,论脾气,是远不及如今的卫皇后的。
也是,那个是三朝最贵的女子,文帝外孙,景帝甥女,今上的皇后。那么尊贵的身份,如何会像卫皇后一样学着和善,微笑着面对每一个宫人。
据说,陈皇后就算在失宠时,也是敢顶撞陛下的。
却可怜,元光五年,因巫蛊事,罢黜长门。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七年后,陈皇后却在宫外出现,那时候,她是名动京华的子夜神医。
骄纵如陈皇后那样的女子,如何能沉的心去学当时为人看轻的医术?
而那样被心爱的人从最高的云端上亲手推下来的女子,她的脾气,是否更加骄纵,乃至,见不得人好?
平心而论,当时,他是不愿去服侍陈皇后的。
那只是一个失宠被废的皇后,再也得不到陛下的一丝眷顾。跟在她身边,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而他为内侍,虽不能如杨得意般伺候君前,名为人知。也不愿默默无闻,为人所欺。
只是,他终究默默无闻,为人所欺,所以不能说话,任人指派。
那一天,他与成续,成烈随人来到长门宫。
长门虽是冷宫,主人身份却是不俗的。元光五年,陛下废后之时,曾言,长门宫一应供奉,不得怠慢。
纵然被废黜,陈阿娇依然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馆陶大长公主爱女,身上皇家血统不容人否认,连陛下都不能。
只是,再尊崇的女子又如何呢?
失去了夫君之爱,再华丽的地方,也只是一座空城。
所以,他听见长门宫朗朗的笑声,不由一怔。
长门宫的两个女子,眉间或许有着对未知的忧虑,神情却明朗一如驳云见天的月。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子。却不知为何,被人捐弃。
她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悯可好?”
志烈如鸿,心常哀悯,方能得续。
他看着陈皇后和善的神情,无法拒绝,应了一声,“好。”
好呢。
他宣誓了他的忠诚。在长门宫的日子,他渐渐觉得,这个女子的美好,不需要任何所谓的恩宠来体现。
她独立于那些而存在,所以,她不同于未央宫那些等待君恩的妃子,第一眼见,她很好。后来,慢慢在她身边伺候,就更清楚的见了她的好。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懂了她的好,只怕,也不愿意放手吧。
果然,陛下渐渐的,目光离不开那个女子。
那一日,他端了宫外新送来的一瓮泉水,进得般若殿。看见那个人站在殿外。
“现在时间还早,娘娘大约还未起。先等一阵子吧。”他微笑道。
“是呢。”那人亦微笑道,“娘娘让我今日过来。却不料……”
陈阿娇素来起的不算太早。长门更因为是冷宫,来去人少,主子们又不喜欢摆规矩,上上下下的就松泛。
他回身烧水烹茶,微笑道,“再等等就好了。”
娘娘每日晨起,都是要喝一杯新茶的。他日日忙着这事,已成习惯。却不料,这一次,却觉得背心一凉。无法置信的想要回头。
“你也不要怪我。”那人叹息道,“我也不想杀人的,却必须挑一个人来杀。教我第一个遇见的是你。”
炉上的水嘭的一声溅出来。溅了一些,在持刀人的手上,还好烧的时间不久,只略略有点温。那人轻叹一声,将之抹去。
转身,走了出殿。
……
第三张杀帖:
元朔六年夏,孝武陈皇后从胶东归帝都,上令归长门。
长信侯柳裔,后义兄也。后落于微难中,尝蒙长信侯所救,乃结为金兰。然长信侯之封侯,非关后,乃一枪一刀击匈奴所得。
元光六年,裔献马鞍马镫,上悦,赐为北门校尉,不受,言愿报家国,入边关。上逾悦,封为五原校尉,节于太守李椒。
裔心颇苦,见事极明。穷五年之心力,炼丘泽新军为无敌铁骑,令行禁止,勇决无匹,大汉境内,唯日后冠军侯之骠骑军,可堪并论。元朔五年,裔随时车骑将军出击匈奴,攻匈奴右贤王洛古斯营地。时匈奴人自大,轻汉军,不意汉军顷刻间杀至,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右贤王遁逃,为裔所擒。
因此军功,受封为侯,封号长信。
同年,后携皇长子及悦宁公主归京。
元朔六年,事发,上于宣室殿见悦宁公主,公主其时年方五岁余,眉目之间,颇似后当年。上叹,赐封号悦宁。
夏,胶东三国叛乱,淮南翁主陵与后联手镇压。昔有江湖异人楚飞轩,传为当年巫蛊之案楚氏后人,挟皇长子以相迫。翁主以身相救,以归京。
上以淮南诸功,进封翁主为长公主,赐号飞月,与后同居长门。
冬十月,长信候往长门谒后。后以佳肴相待,言,“兄年事渐长,可有意中人焉?”
长信侯笑曰,“不曾。”转问后,“妹既已归长门,一宫之中,焉能长久不见邪?”
后怒目而视,良久,相视一笑。
长信侯离宫归家,当夜,吐血三升,亡。
……
“第一天的结果是,”陈阿娇看着手中的三张杀帖,似笑非笑,“游侠薛植,成悯,柳裔被杀害。三位,请节哀。”
成悯的脾气素来很好,微笑着道,“死了就死了吧。各位主子,我为你们添茶去。”薛植却砰的一声锤了桌子,恶狠狠的挨个扫了个遍,“谁,谁,哪个王八羔子从背后偷袭我。”
他并不提那人之前曾唤了他一声,实在算不上偷袭,只是,这种纸上作业,如何设局,如何死亡,都是杀手们想象的事。若要真刀真枪,谁个人能在一个照面间就打败他,他才不信。
“你觉得呢?”刘陵扑哧一笑,吃着葡萄干,怂恿道,“你有死后诈尸上诉的权利哦。觉着是谁下黑手宰了你,就盯着他告发他,我们投票给你报仇。唉,说到这个,今天大夫行的针扎在谁身上啊?”
“说来也巧。”阿娇含笑望着抱拳坐在一边的柳裔道徐徐道,“正是师兄呢。恭喜师兄安好无恙。可不是每天都有好运气大夫救治的人正是杀手要杀的人哦。”
到底,这二十余人中,谁是那个大夫呢?她又为什么选择,在第一日将针扎在柳裔身上呢?
“你还有这个闲心,”自己幸免于难,柳裔也有些意外,却道,“第三张杀帖中,出现的只有你我,我强烈怀疑,是你在饭桌上下了毒,我才会中毒吐血。”
“你说什么呢?”陈阿娇睁大了眼睛,不依道,“我有那么傻,要杀你还明明摆摆的这么写么?岂不是自己找死。再说啦,你是我义兄,我哪有要杀你的动机?”
这可是游戏,哪里还讲究什么动机不动机的。这一殿的人,哪个又真的有生死之仇了?柳裔叹了口气。
不过,陈阿娇素来不写那么古意盎然的文字。也不会让自己的嫌疑在帖中昭然若揭,所以,第三个杀手,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怀疑人选?”刘陵笑容可掬的问道。
“文君有一个想法,不知大家可愿一听。”卓文君温文道,众人皆知她是当世数的着的才女,便都安静倾听。
“这三场凶杀案,一场发生在战场,两场都在这长门宫中。”她微微一笑,分析道,“我们如今都在这长门宫中,所以,每个人都有出入长门宫的可能。但是,战场,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这样,范围就缩小了很多。我们可以先着重找出这个杀手来。”
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众人皆点头称是。
赴过战场的,只有薛植,柳裔,霍去病,申虎。
薛植已死,众人已知柳裔是游侠,怀疑的目光尽在霍去病和申虎头上转来转去。
“好你个霍候爷,”薛植扑了上去,“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用的着下这个狠手么?”他做穷凶极恶状,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霍去病挣扎开来,不带一丝感情道,“明明有两个人,你怎么尽怀疑我?”
“申家小哥是陈娘娘的干弟弟,他会杀我么?”
薛植理直气壮道。
“你们这样不公平,”霍去病环视众人,见众人目光中皆有赞同之意,不禁怒道,“玩个游戏而已,还有什么派别之分。我是那么风雅的人么,我要想杀人,还会那么叽叽歪歪么,直接一把剑,决斗就是。”
“好呀,”申虎喊起来了,“杀薛植的人,用的就是剑哦。”
霍去病无言。
卓文君微微一笑,道,“第三张杀帖中,长门宫的人,包括娘娘和长公主,以及名下的奴婢,都有下毒的机会,不好猜。第二张杀帖却看的出一些端倪来,第一,此人不是长门宫人,因为悯公公是以待客之道待他。第二,此人身份不是特别高贵,因为悯公公的态度比较随意,没有对主子的恭敬;第三,此人可经常出入长门,因为悯公公对他熟稔。大家觉得,谁的可能性最大?”
平阳长公主刘婧环视众人,直视梅寄江道,“本公主觉得,梅姑娘嫌疑最大。”
梅寄江吃了一惊,道,“我没有杀人。”
“又不是真的杀了人,你怵什么?”刘婧淡淡道,“梅姑娘岂不正符合这三个条件么?”
“可是,”梅寄江颤了颤,小声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符合,冬宁也符合啊?”
“是啊。”刘婧笑盈盈的,“你说的也对。不过我觉得你比她要活跃些,更有嫌疑。两相抉择,总要选一个人,而,本公主的选择是你。”
“你有没有别的理由辩解?”
梅寄江吃吃的说不出话来,只得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陈阿娇看的好笑,偷偷对刘陵道,“看来这些人玩这种游戏,很快也上手了,有模有样。”
众人最后投票,霍去病与梅寄江高票当选,也有数人选了夏冬宁,刘初犹豫了片刻,放弃了投霍去病,改在其余一人名后打了勾。最后,主持者遗憾的宣布,“我宣布,游侠霍去病和梅寄江,被冤杀。请默哀三秒。”
众人自以为十拿九稳,竟一个杀手也没有抓到。不免有些意外,面面相觑,都叹然。
“原来霍侯爷不是杀手啊。”薛植打着哈哈笑道。
霍去病气不打一处来,拎着他的衣领道,“走,咱们出去,打一架去。”
“走就走。”薛植不甘示弱道。
于是余人搬着板凳,吃着葡萄干,笑语盈盈的看着殿外两个大汉帝国最年轻有为的将领彼此打的鼻青脸肿,兀自不善罢甘休。
杨得意起身恭敬道,“奴婢东西也送到了,游戏也玩过了,该回宣室殿复命了。就此告辞。”
陈阿娇点点头道,“杨公公明日继续来,咱们继续玩下去。我就不信,明日那杀手还能逃的过去。”
这隐藏在众人中的三个杀手,到底是谁呢?
杨得意敛下眼眸,道,“奴婢一定尽力。”
外篇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上林苑信合殿里,内侍捧来御医精心调制的汤药,由人试了毒,绿衣便接过,细心服侍陈阿娇用了药。
然而过了这么久,阿娇还未醒来。刘彻心生忧虑,他纵然再不懂医,也知道,不过是一场小产,昏睡这么久,实在不算正常。
御医们无法开解,便支支吾吾道,“娘娘年纪已大,此时有孕,本就凶险。何况……”以这么激烈的方式流去胎儿。
刘彻听得眉心突突的跳,忍住欲诛了这些到了紧急关头总是无用的御医九族的念头,连萧方都诊治说阿娇此次古怪,倒也难怪他们说不出所以然来。
“陛下,”殿外,杨得意轻轻禀道,“馆陶大长公主来了。”
他唔了一声,淡淡道,“让她进来。”
掀帘进来的姑姑,还未来得及参拜,见了榻上面色苍白的阿娇,立时便欲落泪。刘彻冷眼旁观,心中暗道,他这个姑姑,虽然对权势有着难以企及的热望,对阿娇,却当真是倾心疼爱的。
就像阿娇无原则的疼爱刘陌与刘初,以及……她腹中的那个孩子。
想起那个孩子,纵他素来冷硬的心上,也不禁有一点痛。
“彻儿,”姑姑道,“你还是先去歇歇吧。阿娇我来照顾就好。”
他已有数日未睡安稳,闻言微微一笑,“也好。”
这世上,最不容阿娇出事的,除了他,就是姑姑了吧。所以,他倒也可以将阿娇安心托付。
侧殿一室清冷,没有阿娇清醒的陪在身边,刘彻忽然觉得有一丝寂寞。他以为自己无法安睡,却不料和衣睡下不过片刻就已沉沉。
沉沉昏睡中他独自走在雕栏画栋的长廊上,明明是熟悉万端的地方,刹那间却想不出所在宫殿的名字。刘彻微微皱了眉,他在上林苑的信合殿,等待阿娇醒来,怎么只在一个转首中,却行在这座繁华却空寂的宫殿里。
“杨得意,”扬声呼唤,然而一向时刻都在他左右的御前总管此次却没有应声而出。长廊尽头转过来两个梳双丫髻,穿背子与衫的宫女,端着水盆,叹道,“陈娘娘又发脾气,不肯让伺候梳洗。只是,她冲着我们这些奴婢发作有什么用呢?”
另一个宫人沉默了片刻,道,“陈娘娘也很可怜呢。”
那么尊贵的身份,母仪天下,最终却落得罢黜长门的下场。
阿娇?刘彻慢慢怔忡,原来,这里是长门呢。难怪他适才不能一眼记起。长门,自阿娇归来后,就一直挥洒着欢快和热闹,何曾如此的寂寞压抑,仿佛,喧天的愁苦都集在这座小小的宫殿里。
他看着两个宫女无视的从身前走过,有些明白,迷离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但这场梦,究竟是要让他看见什么呢?
落日的余晖照进长门,那么凄美。他曾无数次在长门看过夕阳,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凄美的落日光泽,空气中仿佛都浮着哀恸的味道,伴着幽冷的琴声断续。循着琴声,他看见阿娇。
那是,印在他心里的,阿娇。
彼时阿娇已经很清瘦。大红色的礼服穿在身上,印不出一丝喜气,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一点点的从这个充满傲气的女子身上褪去,只留下一个寂寞的侧影。
她弹的是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弹的断断续续,几不成调。弹过几遍后,调声忽然一转,作金戈铁马状,曲辞依然哀怨,昔年金屋覆,唯余泪双流。泪水何能尽?空恨愁万端。
“娘娘,”身边的宫人落下泪来,“你别唱了。想哭就哭一场吧。”
喀啦一声,琴弦断了,在陈阿娇的左手食指上割出一道血痕。她无声的笑,慢慢起身回头,那眸光空远,望过来,触的刘彻心中一恸,然而却似无着力点,转瞬间又垂下眸去。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刘彻问自己,他不是,已经回到阿娇身边了么?为什么,阿娇的眸还是那么愁,那么苦,那么痴狂,仿佛,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是啊,他给她的,岂不就是,天大的委屈?她曾那么信他爱他,他却另结新欢,到最后,将她废黜,下定决心,将那个曾经笑着爱娇着唤他彻儿的女子尘封到记忆里去,再不去看。
也许,他也知道,若看了,终究会有些不忍心吧。那是那个从小软软的唤着他彻儿的女子,她的笑容曾比长安城最晴好的天空还要明朗,却因为他而渐渐染上忧愁。
怎样的理由,也掩盖不了,他曾经为这个女子心动的事实。也同样,再深的心动,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只是,此生哪怕往后遇到再美再好的女子,当初的那份心动,却是再也没有了。
阿娇却似见所未见,对近在咫尺的他瞬息万变的心思没有丝毫察觉,径直走过他的身边。
慢慢的,夜就黑了。
遣走了下人,阿娇独自一人在殿中,推窗看夜空中的月。合掌闭目道,“上苍啊。”
他听不清楚啊娇说着些什么,但闭着目的阿娇,面上神情很是虔诚。清洒的月光照在她的面上,睫毛黑长,他忽然好想吻一吻她。
阿娇,应该醒了吧。
“武皇帝真的想知道陈皇后说了些什么么?”
突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彻却波澜不惊,慢慢道,“你终于出现了啊?”
“怎么?”眉发苍苍的老者含笑扬扬眉,“武皇帝知道小老儿要来?”
刘彻转过首来,慢慢道,“能让朕在梦中回到多年前的长门,朕想,你总是有所图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老者微微一笑,“武皇帝求了半世的神仙,怎么真的见了,反而咄咄逼人?”
“何况,”他看着刘彻半信半疑的神色,淡淡笑道,“这虽是武皇帝的梦境,倒也不都是无稽之谈。这是另一个时空的长门,若非有外力插手,孝武陈皇后本来就该在长门独居二十余年后,抑郁的亡去。所以,陈阿娇上林苑遭劫,本是定数。”
他的心倏然一恸,阿娇,竟可能就此离他而去么?
老者却不看他,慢慢的转向殿中的阿娇,道,“陈皇后说的话,你虽听不见,我们却是听见了,她说的大意是,愿减寿二十,换另一段开始。所以,我们成全她。”
减寿二十,需要多大的决心呢?
“而天上神佛讲究的是公平,陈阿娇既然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一些事情。自然该透露另一些给你。何况,皇帝,本就是天之子。”
他看见时光倏而在面前飞逝而过,富丽堂皇与金戈铁马之后,明亮而又宽敞的地方,产妇歇斯底里的疼痛,最后产下一个女婴。穿着奇怪白色服饰的女子头发不过齐耳,抱着孩子到产房前,交给金丝眼镜儒雅男子,微笑道,“恭喜韩先生,是个千金呢。”
“女儿?”韩诚怔了一怔,然而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是让他慈爱的抱过了女婴,看着女儿容颜,惊呼道,“好漂亮呢。”
“是啊。”护士笑吟吟道,“我在妇产科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这是——”饶是刘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此时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了。
“这是两千年后的世界。”熟悉的声音笑吟吟的解说道,他回过头去,却看不见眉发皆白的老者。
“那么,”他很快沉静下来,眉色不动的问道,“大汉国祚绵延多长?”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有些无奈道,“不愧是武皇帝,果然只想到问这个。但这次让你随这女婴走这一遭,却不是为了这些。你慢慢看着吧。”
那边,韩诚抱着女儿来到妻子床边,柔声道,“梅梅,你辛苦了。”
“不会。”萧梅看着襁褓中的女儿,神情安谧,“阿诚,你说女儿叫什么名字好?”
韩诚想了一会儿,道,“接到医院通知赶过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一行大雁飞过头上天空,领头的大雁还鸣叫了一声。就叫雁声吧。”
“雁声。”萧梅含笑念道,“归雁声声。寓意好,也好听。不错。”
雁声,刘彻有些悚然。当年,阿娇流落在外,用的化名,不正是这两个字?
世界,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雁声渐渐长大,眉目之间,与少时的阿娇一模一样。如果说,刘初容颜随阿娇七成,后来的刘夭随阿娇九成,那么,他如今所见的雁声,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另一个少时的阿娇。小时候,阿娇在未央宫的廊上奔跑,那时候,他们都太小,她单纯一如初生的太阳,而他,也还没有学会太多机变权诈。她会自以为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用柔软纤细的手捂住他的眸,欢笑道,“彻儿,猜猜我是谁?”
那时候,他总是无奈,“阿娇姐。”拖长了声音道。
这未央宫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和胆子,蒙住他的眼,用软软的声音道,“彻儿,猜猜我是谁?”
雁声一日日的长大,眉目之间的清艳,让父母都要吃惊,那样的美啊,已经超过父母容颜的范畴。
渐渐的开始读些诗歌,自然是从李白的唐诗开始启蒙,翻来覆去的读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后,渐渐寡然无味,翻到后面问道,“妈妈,这一首是什么?”
萧梅看了看,不由一怔,那是李白的《长干行》,有些长,不是严格的格律诗,对小雁声来说,也着实深奥了些。然而她还是为女儿念道,“这是李白写的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
妾发初覆额,门前折花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雁声听的似懂非懂,然而那种无言的悲哀,还是攫住了她。沉默了片刻,问妈妈道,“青梅竹马,那我和妈妈算是青梅竹马么?”
萧梅啼笑皆非,道,“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年龄相近的年纪幼小的男女的。”
“哦。”雁声点点头,“那我和隔壁家的沈哥哥算是青梅竹马么?”
“这……”萧梅沉吟片刻,道,“应该不算吧。青梅竹马,要一起长大好多年好多年的,我们才搬过来半年。”
“可是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好幸福的。”雁声跳起来,“决定了,我要去寻找我的青梅竹马。”
萧梅失笑。
不是每个人都有她的青梅竹马。
而青梅竹马,也不一定能幸福。
几年之后,雁声方明白。
那时候,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在路上奔跑着,磕到小石块,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肘和膝盖,火辣辣的疼,想要哭泣。抬起头来,看见穿着奇怪黑色锦服的男子,看着她的眸光有些叹息,有些关切。
有些忘记去注意疼痛,她问道,“你是谁?”
男子怔了一怔,问道,“你看的见朕……我?”
“为什么不呢?叔叔。”她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太阳,没有注意他奇怪的用词。阳光照射在男子身后,他的面上光影暗暗,看不清容颜。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想要笑,却最终没有笑。“还是不要叫叔叔吧,听着别扭。你若愿意,”他迟疑了片刻,道,“喊一声哥哥吧。”
他长到了十岁后,便渐渐觉得,阿娇实在没有一个表姐的样子,那么单纯不知世事忧愁。她何须知道世事忧愁啊?那么超然的身份,有外祖母护,有舅舅护,有母亲护,有……他护。
是的,他慢慢长大,开始学着守护这个表姐。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纵然有着千丝万缕的政治因素,最初,他还是想护她安好的。
只是后来……
而她归来后,百般聪明,千般灵动,只是不像历经世事的正常年纪的女子。时而跳脱,时而忧伤。有时候他不禁想问,他的阿娇,真的有三十余岁年纪了么?
怎么风情,有时候更像少女?
然而雁声是无法理解那么多思绪的,只皱了皱眉,想,看他年纪,作哥哥,也太老了吧。然而刘彻身上的气息莫名的让她安心,于是不想拂逆,乖乖的喊了一声,“哥哥。”
远处,萧梅扬声喊道,“雁儿。”
“唉。”她应了一声,跳起来,发现已经不疼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笑道,“哥哥住在这附近么?”
他亦微笑,“不急,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是的,命运的转轮,岂非早就开始转动?
她便点点头,安心向妈妈而去。这一场云光水影的遇见,渐渐淡忘在时光中,终其一生,都没有记起来。
但缘分,早就在了。
后来,韩诚抛妻弃女,另结新欢,逼着萧梅签了离婚协议,雁声追着远走的车很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从今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夭寿哦。”邻家的阿嬷走过,“只听过金屋藏娇,却抢了大妇名分,还不常见。”
“金屋藏娇?”雁声茫然问道。
“是啊。背着老婆在外面养一个女人,就是金屋藏娇。”旁人嘴碎道。
明明,不是这样子。
那一年,姑姑来灵心殿找阿娇,逗他道,“这殿里这么多女子,许一个给彻儿好不好,彻儿喜欢哪个?”
他一一摇头,这些宫人太庸脂俗粉,岂看的上。
直到指向阿娇。
若非真的喜欢这个表姐,他只要应声好就可,何须许下那个诺言。
“好!若得阿娇,我要做一个金屋让她来住。”
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
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雁声不欢喜金屋藏娇,她可以肆意的哭,但哭完了总是要面对生活,面对亲人。微笑着道,“爸爸不在了,雁声一定会陪妈妈到老的。”私下里却是想不通,为什么两个人不可以安安心心相守到老呢?
“金屋藏娇是什么呢?”
“很多年前,汉家武帝承诺他的表姐,‘若有一天我娶了阿娇为妻,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来让她住。’后来,他们慢慢长大,时光颓废了少年时的诺言,武皇帝另立了皇后。留她在长门宫二十余年,至死不见。后来,人们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丈夫背了妻子,另有了娇宠的情人。”
金屋藏娇,金屋藏娇,真要有情,为什么,偏偏用了一个藏字?
“可是,诺言许出口了,就这么不算数了么?”
“阿娇,一定一定,很伤心吧?”
世人都说,武皇帝心狠如铁,为什么,事涉阿娇,他却在回头的一个刹那,不自禁的心疼。
他渐渐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醒过来,他还是那个权握天下的帝王,他可以守着阿娇,就算阿娇还在昏睡,他也可以抱一抱她。然而梦境像太深的海,望也望不到边境。
生活风吹雨打。失去了家中支柱,萧梅一个人撑不起女儿学费,雁声无奈之下,选择了报考警校,自此摸爬滚打,将一身玉骨冰肤,染上累累伤痕。
何苦?何苦?
他的阿娇,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却倔强的咬牙不发,一步步撑了过来。
而他,在见了季单卡和柳裔后,才明白,为什么日后,那四人关系深厚,任谁都无法撼动。
只差一个桑弘羊了。
待他出现,一切就要回归正轨。
只是,他渐渐有一丝疑虑,什么才是正轨,什么才是偏道。若雁声在这个世界活的很好,为什么,又一定要回到大汉,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不能容忍失去她。既然已经得到,就再不失去。
萧梅过世的时候,雁声哭的很伤心,他却无法安慰。好在有季单卡,一路陪她走过。
那么,这样的时光,就快些过去吧。这一次,她回到他身边,他一定,不会再让她伤痛。
2007年,雁声与单卡警校毕业,第一次任务,遇到了莫雍年。刘彻终于能一笑,此番归去,他便可不再做那只能看,不能参与的那人。
骊山之上的圆觉寺,天眉和尚合十对眉发皆白的老者道,“命运逆转开始了?”
“错了。”他道,“命运,早就不在原来的轨道上。从今后,如何走,是他们的自由。”
西安古城之中,一场车祸,惊散了节日的气氛。
两千年前的长安城郊,一个女子,在河边慢慢醒来。
雷被收了队,点了点人数,发现派出去搜寻废后的人少了一个,禀告翁主刘陵,道,“可能废后还在人世,要不要再去追?”
初初醒来的刘陵叹了口气,意气阑珊道,“算啦。”
得饶人处且饶人。
日后方好相见。
而雁声,昏倒在楚服的墓前,醒来后,看见了萧方。
彼时,雁声和萧方都还年轻,男俊女秀,相得益彰。彼时,他在近在咫尺的未央宫内,坐拥新欢,丝毫不知道,他的发妻,流落出了长门。
腹中尚有他的骨肉。
闻乐楼里,他掀帘而入,桃色衣裳的女子回过头来,双眸清亮有如晨星。
“我姓陈。”她微笑道。
他没有在意,唤了一声“夫人。”低下头去,再不看她。
若是他肯多看一看她,是不是能认出,这是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爱过恨过的阿娇呢?
若是认出,他又肯不肯抱一抱她,亲一亲她?
多半是不行的,最大的可能,是将她禁在一无人可知处,让她一世安好,却不肯多见一面。
那样,她会更恨他的。
所以,如今这样的状况,也好。
所以,他也只能看着她软着声音笑盈盈的喊师傅,如同少时软着声音喊他彻儿,信赖无依。
自己亲手葬掉的东西,没有资格去悼念。
只是,若早见如此,当日在信合殿,却是该斩了萧方的。
算啦。他叹了口气,若真随一心之所愿,阿娇醒后,却很难谅解的。
都罢。
无论如何,她陈阿娇是他刘彻的妻子,天上地下,无人能否认。
元光六年,她遇到桑弘羊,开了清欢楼。独自走在大街上,遇到姑姑的车驾。
那一日,姑姑往宫中求见阿娇,被他拒绝,于是怒气冲冲。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阿娇,在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
瞧,命运是一个多么作弄人的东西。
阿娇动了胎气,生产的过程凶险万端,他早有听闻,却仍在目睹的时候,惊的面色发白。
好在,她熬过来了。
才能,慢慢的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她先选择,离开他。
彼时在清欢楼,他与阿娇擦肩而过,忽有所觉。
那毕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青梅竹马。
可是,她回过头来,笑容天衣无缝,淡淡道,“公子,什么事?”
他以为他认错了人,于是转过身去,没有多看一眼。
命运,实在是捉弄人的东西。
一别经年。
元朔二年,卫子夫产刘据,他立子夫为后。
元朔五年,汉匈大战,柳裔崭露头角,陈阿娇单车独骑,回到长安。
元朔六年,刘据染病,帝后俱心思浮躁。桑弘羊举荐子夜神医,阿娇,又一次进入他的视线。
阿娇啊。
他不曾料到是她,更不曾料到,她会继续选择离开,空余下一个未曾见过的女儿,和一曲余音绕梁的《佳人曲》,让他品念。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难再得。
失去的东西,真的很难再得回来。
那半年里,他面对着酷似她的女儿,慢慢的想起她的好来。
他的阿娇,很聪明,不是?如果那时她不选择离开,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他会选择如何处理?可是,有了半年的缓冲期,他冷硬的心,就慢慢缓和下来。
他想再见一见她,如果她能学着收敛些脾气,他未始不能,再容一容她。
可是,那是骄傲的阿娇,傲气刻进了骨子里的阿娇,怎么可能收敛。
胶东四国风起云涌之后,她为了刘陵,甘愿回到长安。
重新踏进长门。
真是……伟大的友情啊。
消息传到的时候,他在甘泉宫避暑,忽然有些好奇,历经岁月磨洗,他的这个表姐,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逃开他身边七年,到元朔六年,终于回到他的掌心。
元朔六年七月末,帝驾出甘泉,返长安。
九月,他第一次踏入长门。站在般若殿窗前,看那两个从记忆中走出的熟悉女子,在殿外竹林中的石案上斗棋。秋风吹过,竹枝簌簌摇动,阿娇于那摇动中微笑着抬起头来,眸光清澈,犹如经霜的湖。
命运在那一刹那,喀啦一声,定回原位。
“陛下,陛下,娘娘醒了。”绿衣穿过长廊,在殿外禀告,声音中还有着抑不住的惊喜。
“嘘,”是杨得意低低的声音,“陛下刚刚睡下没多久,还是让陛下多躺一会儿吧。”
他从混沌的梦境中走出来,忽然有几分分不清,何是梦,何是真。揉了揉额角,唤道,“杨得意。”
杨得意掀帘进来,低首微笑道,“恭喜陛下,陈娘娘洪福吉天,适才已经醒转无大碍了。”
“唔。”任内侍整理衣冠之后,他大踏步的走向信合殿。
其实,还是真的吧?
他想起阿娇归来后种种奇异之处,那一年骑射场上,柳裔训练皇长子刘陌之时,曾言,“别的不提,就是你娘亲和陵姨,当年训练的时候就比这苦的多。”
当时他和悦宁一般,都以为那是柳裔说笑了,如今想来,梦里的阿娇,练的倒真是很苦的,他少年时练习骑射之苦,都不能相及。
信合殿里,阿娇初初醒来,虚弱无依,苍白的仿佛一抹影子,下一瞬就要不在。宫人伺候她用预备下的热粥,阿娇却太虚弱,虚弱到拿不动汤匙,滚了下来,一声清脆,俱成粉末。
那清脆的声音,敲在信合殿上,也响在另一个时空的回声里。
姑姑是最擅于审时度势的,含笑退了出去,顺带带走了其他的宫人。
刘彻亲自照顾病榻上的虚弱女子,这一刻,阿娇倒是颇柔顺,喝了小半碗粥,便不肯再要。
他终于可以揽她在怀,不用像梦中,纵然伸出手也够不到。
然而怀中的阿娇容色苍白,究竟是那个痴守长门二十余年而终的阿娇,还是那个念着妾发初覆额寻找着自己的青梅竹马的女孩?
有什么关系呢?他怀中的这个,就是他的阿娇了。
“娇娇,”他问她,笑容淡淡,“你怎么便睡了这么久呢?”
她茫然的摇了摇头。他却不在意,道,“适才,朕在偏殿和衣睡下,却做了一个梦。”
“哦?”她慢慢问,“梦见了什么?”
他微笑不答,只是望着她,良久。想起梦中的两个女子。
为什么不能相守到老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都是有诺言的啊。
最后,他在她额上烙下一个亲吻,轻轻道,“朕会如你所愿。”
他想,也许,阿娇真是上苍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礼物,一个温暖机缘。让他在失去母后之后,还能在这人世最高处,永不寂寞。
我们,就相守到老,试试看吧。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朕的掌心受伤害。从此以后,朕会护你,换朕护你,一生风雨无忧。
……
很多年后
“妈妈妈妈,金屋藏娇是什么意思呢?”
“金屋藏娇啊,”年轻的母亲微笑着回过头来,眸中透出一抹向往,“很多年前,汉家有一个皇帝,人们叫他汉武帝。武帝承诺他的表姐,‘若有一天我娶了阿娇为妻,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来让她住。’后来,他真的实现了少年时代的诺言,建了一座建章宫送给他的表姐,他们在建章宫的长门殿,相守到老。人们怀念这对帝王家难得的恩爱夫妻,金屋藏娇,就成了一个最美丽的爱情诺言。”
“哎呀,”女孩听得入了迷,梦幻道,“妈妈,那以后,我能不能也找到一个肯为我盖一座金屋子的那个人呢。”
妈妈失笑,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傻孩子,故事美丽,美丽在一片真心,你日后碰到的那个人,只要有一片真心,哪怕他送给你的是草屋,木屋,在爱情里面,也就是一座金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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