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奔跑在队伍的最前列。这名高及人膝的开路前锋,一身脏污凌乱的漆黑皮毛,覆着大片溃烂的疮斑,最深处几可见骨;当它沿着泉流往返奔跑时,缭绕的飞蝇与脓血腐液不断落入水中,在光滑洁白的泉石表面留下无数虫蛀般的蚀痕。它口水滴答的嘴大大张开,如人类一般露齿而笑。那毋庸置疑是在笑。纵使世人宣称见喜则笑乃灵长者之特权,而一切野兽咧唇只为威胁恫吓,至少这一只绝不侪身其中。它的笑声尖利如锯木,在整座幽清春庭中恐怖地回荡。“朋友!朋友!”它狂笑着呼喊,那声音在詹妮娅听来竟似曾相识,“去见见我的老朋友!”

  狂呼怪笑的病犬之后,队列里的第二位蹀躞而来。斯人缎发如漆,身穿灰白棉裙,手持悬灯的长杆,为其后行者照明引路;她的面容朦胧似雾罩烟笼,观者不可睹见眉眼,唯知其神情枯槁,如已行将就木。提灯者足迹所过之处,两具腐败的行尸趋步紧随。一者身穿警服,头颅破碎;一者遍身裂伤,浮肿如溺客。它们步履笨拙,一味追行灯火,又因畏光而退缩逡巡,自喉腔内发出如歌的悲泣。

  在詹妮娅脚边,剧作家已不再哀嚎挣扎,只是如婴儿般蜷缩着沉睡,而詹妮娅自己却想要尖叫。她用冰凉战栗的手指猛拽剧作家的胳膊,想拖着他逃向深繁无底的花阴。可是他实在太沉了,简直像在地上生了根,她竟然一点都拉拽不动。

  腐犬发出一串吠笑。“朋友!”它带着龈肉翻卷的利齿向她飞奔,“跑不掉的朋友!”

  詹妮娅用胳膊遮挡住脸颈,伸脚去踢它沾满污血的恶臭脑袋。它敏捷如电地闪开,又不怀好意地绕着她兜圈打转。“你这个可恶的臭丫头。”它坏笑着狂吠,“没用的臭饼干!我要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假如詹妮娅原先还有怀疑,那么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自己的噩梦已经成真。“阿尔戈,”她颤抖着,不可置信地说,“阿尔戈?”

  腐犬向她的脸扑了过来。它惊人的力量远超体格,恶臭糜烂的疮疤也丝毫不影响它的矫健凶残。詹妮娅被它撞倒在地上,看见它冰锥似的尖牙正向自己的眼球逼近。她拼命地挣扎,那东西却故意把口水和脓血滴在她脸上。“我要一点点咬死你,”它兴奋地嚎叫,“把你的肠子一截截掏出来!”

  詹妮娅掰住它的下巴,想从那血水淋漓的利爪下挣脱,可她的手指却陷进了这具皮囊腐朽溃烂的皮肤里,根本抓不牢任何东西。就在她闭上眼睛,要拿脑袋去撞它那发霉的鼻子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在她耳边传来。腐犬的力量突然松懈了。她赶紧翻身爬起,使劲浑身所有的力气,像要在点球大战里拿下决胜分似地朝它腹部猛踹了一脚。

  “哎呀!”那怪物尖叫着飞了出去,掉进泥径边密不透风的花丛里。詹妮娅自己也因为这因为这一脚跌倒在地上。她惊魂未定地望着那片吞没了腐犬的草丛,差点忘了正向她走近的亡者队列。在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件防身的武器——石头、木棍、带刺的藤条,随便什么都行——来对抗那些她同样觉得眼熟的行尸以前,有只硬邦邦的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刚才可真险呀,瞭头。”她听见剧作家的声音说,“这一位实在太欠礼貌,一点都不讲究待客之道。我看咱们稍微抗议一下也完全有理。”

  詹妮娅回过头去瞧他。果不其然,扶她起来的人正是她掉线多时的搭档。他这会儿的样子像是完全清醒了,就是说话的声音还有点虚弱。她的视线又瞟向他的右手,发现他掌中像变戏法似地冒出来了一把枪;而且,不管她怎么瞧,它都很像是她从马蒂陶手里抢来又半途丢失的那一把,但她不记得它原先有这么大的动静。

  剧作家的脸庞是一种通透发光的火红色,就连原本深色的斑点也如飞溅的火星般闪烁。在这座暮晚时分的繁花园中,他仿佛一团闯进来的野火。但他的神情却很镇静,没有再向詹妮娅多露出一点玩笑的意味,也不解释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由提灯人引来的死人队列。“来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瞭头,你瞧瞧这排场,这就是它……哎,它故意这个样子在咱们面前登场,这东西的趣味多么怪异,天性多么残忍……”

  詹妮娅呆呆地瞧着他所凝望的方向。先前,由于那摇曳的悬灯之光,还有腐犬可怕的笑声,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队列中最后的那一个人。她原先忽略了他,是因为他不像那两具毁了脸的行尸一样急切地追逐悬灯,而是远远地缀着前方的队伍,像要观赏游灯似地漫步在暗处。他的步履如醉酒踏歌,外套歪歪斜斜地挂在胳膊上。当幽风从摇毡的花影间穿出,经过他的身畔吹拂而来时,泉流的清鸣变得声调怪异、音韵缥缈,犹如一只枯手在水琴的音管上慢慢划动。

  她认识这种声音,也认识这种感觉。她甚至认识这个自花园中走来的人……但那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可是眼下,她真的不知道对方是否还存在了。那样一个躯壳里如何还能够留存人类的灵魂?那只是另一具行尸。她没有想到会这样。即使在之前曾经隐感不祥,她也从没预见到自己会目睹这样的场景,而她本来或许能从中干预……悔恨伴随着轻微的眩晕,让她有点站不稳脚跟,但剧作家在后头牢牢地扶住了她。他依然镇静自若地对她低声说:“你要瞧清楚,瞭头。你必须得面对它,要是你还想完成自己的目标……想一想,如果落到这种结果的是你哥哥……”

  詹妮娅几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她的脑中充斥着无调的泉鸣,简直快要丧失了理解语言的能力。但是——她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证明自己还没有在精神上出局——她没忘记自己是为何而来。

  “我们要怎么做?”她气息颤动地问,“它要对我们怎么样?”

  剧作家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轻轻地拉起詹妮娅的手,将那把失而复现的手枪放进她掌中。“你得自己去面对了,瞭头。”他说,“这最后一段路得你自个儿去走完。它不会特别长的,只要你的决心够强。”

  “什么?”

  “我会留在这里拖住它——可别把这当做是个大人情。这回倒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差事。咱们彼此依靠着才能走到这么深的地方,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经历……我帮你构筑了防线,你也替我引领了方向,咱们真是合作得很棒,可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现在咱们该预备着要挥手道别了。等会儿当我给你指令时,你就要开始跑。沿着那东西过来的路一直跑下去,别回头,别管是不是有东西在追你,明白了吗?”

  詹妮娅又回头瞧了他一眼,看见剧作家平静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对方了。这里就将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是剧作家要先行一步的下车站点。他不会跟她回去了,而这就是为什么在路上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一丝不舍让她想开口挽留,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余力管这件事。无论是剧作家,还是队列最后头的那个人,她都必须有所取舍。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用双手握紧手里的枪。

  提灯人已走到近前。这姿影媖娴却神情枯槁的年轻女人停在泉边,跟他们隔水相对,没有再继续靠近。她将悬灯的长杆插在岸边的石堆里,随后垂首退开,对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毫无兴趣。那两具毁了容的尸首绕着灯光打转,像饥饿的狗一样呜咽不已。它们也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意图,因此尽管詹妮娅对它们的身形穿着都耿耿于怀,她还是将之视为某种吓唬人或转移注意力的诡计。她不理睬那两个东西,而是一边把枪口对准了腐犬跌入的花丛,一边盯着最后来的那个人。

  他终于还是来了。在衔着月影的鸣泉畔,这最后的一具行尸徐然而至。他的五官面貌大体仍如生前,只是尽失血色,双目空蒙,披挂于臂弯处的外套拖曳在水中,上头沾满血迹与泥污,活像刚被人从埋骨之地里挖寻出来。在他胸前,那个骨肉淋漓的空洞如此醒目,叫任何想攻其要害的人都无计可施,只能打量打量尚且完好的头颅。当他们只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站在水边侧首聆听泉声,脸上是对一切世事都漠然的微笑。他甚至也没有看他们,只是双目无神地面对着泉上飞泻的水花。

  剧作家松开扶着詹妮娅的手,自己往前走了一步。“昔居于世界边缘者,人称永青纯洁之民,”他用背影挡住了詹妮娅看向对面的视线,然后微微地鞠了一躬,“今日之流亡者,追随梭线以织星火者——向您诚挚问候。”

  他的态度跟当初在“枪花”说话时一样彬彬有礼,但詹妮娅能够听出其中的冷淡和谨慎,知道他并不像面对玛姬·沃尔时那样轻松。她踮起脚尖,越过剧作家宽阔的肩膀往外瞧。那具皮囊里的东西仍然侧对着他们,没有什么攻击或者欢迎的意思。当他开口时,她听见的却似乎是一种陌生的腔调,既不属于曾是她哥哥朋友的那个人,也不太像是在雷根贝格的荒丘上讥笑她的那个东西;他说话给她的感觉差不多是介于两者之间:其调沉静平稳,而其音缥缈虚浮。

  “你来做什么?”那聆泉之物说。他依然无神地望着流水。

  剧作家的后颈绷得很紧,詹妮娅甚至能看见他皮肤底下的肌肉在轻微痉挛,仿佛正忍受着某种激烈的痛苦。“我奉命向您提出邀请,”他慢慢地说,“一种交换,一份赌注,一个席位……对于新的立足处您已苦寻久望,而我们这一头恰可奉上。”

  泉边的东西转过头来。他似乎真是盲眼的,即便将脸孔对着他们,目光却还是没有聚焦。但他的表情变得更生动了,流露出一点讥嘲。“你?”

  “我——我的血脉,我的灵魂……我的命运所经处正合您的谋求。若您立足于我的席位上,一切缠结乱线当可迎刃而解。”

  “但是?”

  “但是……”剧作家缓缓地说,他浑身已开始颤抖,而声音却越发低沉,“我的命运已遭收束,其尾处绝无差池。若您取而代之……”

  “啊。”那东西说,然后轻慢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毒蛇咬在剧作家的颈上,让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在詹妮娅身上。花丛中有了窸窣的声响,腐犬兴奋若狂的吠声从里头闷闷地发出来。

  “吃了他!”它高叫着,声音在枝叶狂摇间越来越清楚,“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泉畔的行尸将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到这时詹妮娅才突然发现,他的手是裸露的,即使皮肤如白蜡木的边料般枯黯失色,却也无疑是双完好的手。这东西用几根青白的手指摩挲着下颌,露出一种在无聊中漫想遐思似的神情。

  “该怎么处置你呢?”他低声问。

  剧作家猛然回过头,惨淡而严峻地望着詹妮娅。“快走。”他说,“就是现在,瞭头!快,快!千万别回头看!”

  如果不是他最后近乎沙哑的呼喊,詹妮娅简直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她的目光与剧作家的眼神相触,最后一次看见那深沉的恐惧——然后她就拔腿冲了出去。她如一阵逆向爆发的疾风,跃过湿滑如冰的石岸与罗网般的藤蔓,转眼间就从那个坐在水边的怪物,还有那两具对灯呜咽的行尸旁穿了过去。当她这么做时头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眼前只看见那轮晃动起落的满月……她一直紧攥着手枪,但没有任何东西跳出来拦阻她,唯剩风中萦徊的幽乐,以及被她抛在身后极遥远处的犬嚎和狂笑。依照最后得到的嘱言,她在奔跑中一次也不曾回头,更不敢去想那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而除了那噩梦般的犬笑,她身后再没有传来一丝像是剧作家发出的响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儿去,甚至都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当她在这条漆黑湿软的泥径上全力奔跑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幽谧的林木、清亮的泉石和远方的亭台全都变形失色,像被热气蒸烤融化的油墨画。她觉得自己在飞驰中经过的根本不是花丛与草木,而是一团团激飏赩炽的火焰,一层层飐滟幽寒的海波,一道道虹彩镭射似的电光……世界的形体在她眼前融化交织,令她深陷在这无尽的幻梦里,永远也不能找到出路。她的余光瞥见有一点银芒跟着她翻飞,那是夹在她袖口上的小小饰品。她几乎想把它取下来丢在地上。可是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条路不会很长。剧作家是这样告诉她的。只要你的决心够强,你就能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他并没有保证她一定会马到成功,或者一定能活着回去——连他自己都办不到全身而退,不是吗?可是至少她要闯到这场旅途的终点,在她的呼吸停止,血液凝固以前,她至少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所有暮晚花园中的景色都消失了。在溶溶流动的混沌色彩中,唯有她脚底的路还勉强保存着歪扭的轮廓,延伸向曾经斜挂云端的满月。它现在也已不是月亮了,只是个残留着微弱清光的深洞……就像一口映着盈盈月色的深井。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远近的感觉,而道路的尽头别无他物,只有这触手可及的井洞;于是她就冲了上去,在被无尽驳杂的色彩吞没前扑入洞中。她感到自己像是穿过了一团湿雾,接着则是难当的酷热;消失的重力突然回来了,拽着她从一座陡峭的斜坡上滚落,直到她的腿猛烈磕撞在一截粗壮的树根上。

  这意料外的一击差点叫她爬不起来,可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疼痛发生前已经先冒了出来。尽管她摔得眼前发黑,周围的环境又十分昏暗,她还是知道自己已经逃出了那座乐声萦绕的花园,因为现在那无调的泉鸣已不再奏响,仅有树枝在风中沙沙摇曳。黑暗中,她的手指摸到了厚厚的落叶与覆盖树根的苔藓,鼻尖闻到的是森林中特有的,既清新又腐朽的空气。这点绝对错不了,她现在是掉进了一片树林里。

  她靠着树干坐起来。当她揉着那条遭到撞击的腿时,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使她僵在了原地。这幕场景我早就经历过了,她心想,这简直就是我小时候在林子里迷失的那一晚。她试探地按了按自己的腿,发现它虽然肿得厉害,但并没有骨折,而且也还勉强能拖着动。于是她又在自己周围的枯枝落叶间摸索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她在撞击发生时丢失的手枪。

  她摸了摸它的外壳,确保它至少看上去还没坏,然后扶着最近的树干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这里比她先前经历的几个地方都要令人安心,因为树林是她从小到大都与之打交道的环境。她熟悉树林就像熟悉一位城府幽深的朋友;这位故友在大部分时间里都风雅而娴静,使访客们心悦神怡——除非你冒失地触犯到了它,深入到了它内心最隐秘、最野蛮的角落。而在午夜时分,当大多数人都睡熟以后,它那深沉冷酷的思想更容易随着风啸兽嚎浮显出来,在无边暗夜里悄然躁动。

  眼下她涉足的树林正处在这种夜之狂乱中。她可以听出枝杈急促摇晃,还有成群昆虫振翅飞舞时散发的焦躁不安。这动荡气氛的源头就在树林深处。尽管她没有看到任何火光,迎面吹来的风却如地狱的空气般灼热难当。她笨拙地拖着一条伤腿,在凹凸不平的树根间磕磕绊绊,一心要朝那股炎风吹来的方向走去。在这段行程中,覆身没顶的虫鸣与不见五指的黑暗都几乎没有使她感到困扰。她也没怎么考虑自己是否会在这儿丧命,或者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已经有那么多不祥的迹象包围着她,恐惧之情却在她来到这里时烟销云散。在走完这场漫长而古怪的旅途后,她一心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结果已近在眼前。在黑暗的树林深处,一团团幽火在低处的枝条上燃烧;它们分明有火的形态,却如腐败的沼泽般浑浊暗沉,几乎不向外焕发光亮,只是贪婪地吞食着梢头的密叶。燎烧的火焰中央,一片已然化为焦土的空地上,她看见两只形貌丑怖的怪物正在厮杀缠斗。那两具怪异扭曲的形体已被炙火炼融,挥舞间血肉纷飞,筋骨翻露,它们非人的啸叫如钢钉穿耳,毒蚁蚀心,而目睹这两只恶鬼的战斗,哪怕只是透过厉火浓烟的仓惶一瞥,也足以使观者眼耳俱迷、胆丧魂失,再也无法向世人清醒地说出自己所见。幸而在她靠近这炼狱中的斗兽场以前,暂时的胜负似乎已经揭晓。她看见两只恶鬼在焰沼后方静止不动,让她得以不必七窍流血地向它们接近。她以匍匐爬行的方式穿过树丛,好躲开随风蒸腾的乌绿毒烟,同时还要留意周遭是否还有别的东西:隐蔽的陷坑、埋伏的野兽,或是遇害者的尸体……那两只恶鬼在彼此争斗前是否先杀害过别的什么人?它们是为了抢夺猎物的尸骸而互相撕咬吗?

  她渴望找到那样的证据,却又害怕真的有所发现。如果她在这片焦土周围找到某些属于人类的碎衣零布,断臂残肢,甚至是被啃食过的脑袋……但她没有看见类似的东西,只发现焦地边缘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那像是某种金属方块,方块体保存得异常完好,还没有被火焰烧坏,就连它周围的一小片地面也与众不同,不是被火烟熏过的焦土,而是平整的、如某种岩石或金属打磨出来的漆黑地面。出于直觉,她开始绕着火圈向那个金属块爬去。毒烟中偶然传来那两只恶鬼挠金般的鸣叫。它们的语言已非人类所能理解,但她由此确知它们还并未发现自己。

  在铺头盖脸的滚烫尘灰中,她的指尖触摸到那一小片漆黑平滑的地面。它还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清凉,缓解了灼伤带给她的疼痛,也让她终于能够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方块。它的一个侧面是敞开的,原来是一只翻倒的金属箱。箱体里有个被侧放着的柱状装置,材料质地看上去和周围的地面很像,却被人用胶带潦草地固定在箱子底部,跟一个带击锤的机械发条计时器绑在一起。她毫无头绪地瞧着这个东西,想起了剧作家曾经从怀里掏出来的那只怀表兼计时器——可是眼前这个装置又是谁安排的呢?她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那个计时器,并没有感受到它内部的齿轮在走动。假如这是某种定时装置,那么时间已经走尽了,也许就是在她爬到这里前刚刚走尽的。

  这是一个定时炸弹吗?她疑惑地想着。或许这也是剧作家的设计。他在这里提前布置了一个定时陷阱,好把那两头缠斗的鬼怪一网打尽……这想法过于荒唐了。完全说不通。计时器并没有连着任何其他的爆炸物,仅仅只是胶带把外壳绑在了那个她不认识的柱状装置上。不过,她发现那个柱状体的顶部,也就是正对箱子敞口的圆面上,那里有一个孤零零的,非常不起眼的按钮。它也是黑色的,周围没有任何说明或提示图标,就像个安在音箱顶部的开关键那样简单朴实。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炸弹按钮该有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它按下去。这样的结果令她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无力……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并不是她来这里的理由。她已经走到了尽头,结果得到的却不是她苦苦追寻的答案,而是些她毫不关心的东西。她精疲力竭地把身体斜靠在箱子上,又看向那焦地中间的两只妖魔鬼怪。已经没有什么是她能做的了,现在她已孤立无援,无人可以告诉她事情始末,手头拥有只剩一枚剧作家的腰带扣,以及一把凭空变出来的手枪。

  也许这就是她来到这儿的使命,她茫茫然地想着,她从人间穿越了最迷离的幻境来到这个炎火地狱,最终就是为了找到这两个恶鬼。也许她要找的人已经命丧于它们口中,而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一点点迟来的复仇。现在就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因为它们刚刚分出胜负,这是鹬蚌相争的关头……她半昏半醒地举起枪,瞄准那只还能站立的鬼怪。它那长满鳞片的身躯看起来很坚硬,不会轻易被子弹击穿,但它已经伤得很重了,身上和脸上到处都是血肉翻卷的爪痕,她只要能瞄准一处伤口打进去……

  她对准了那怪物的侧脸。在奔腾的毒烟中间,那个鳞棘丛生的狰狞轮廓有点像是蜥蜴或鳄鱼,只是长度更狭,头骨的弧度更像是人类。她微微地眯起眼睛,想在晦暗的火光里看得再清楚一些,把那些被热气与血污扭曲变形的五官分辨得再明白些……突然间她脑袋里的神经嗡地一声炸响,理智如拉拽过紧的橡筋皮一样绷断了。她先是跟自己搏斗似地攥住手枪的枪管,把它竖向烟火遮蔽的天空,然后开始崩溃地尖叫。焦地中央站着的那个东西被她的声音惊动,立刻往这一头张望过来。在它发现她的瞬间,那半张突然冒出来的人类脸孔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而当它的嘴唇开始蠕动时,詹妮娅已经能够通过口型理解它在说什么,她甚至能想象出它的声音。

  “不、不……”它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它摇摇晃晃地往她的方向迈了半步,紧接着却又缩了回去,用胳膊击打起自己的头颅,似乎不能相信它看到的东西。然后它又重新转向它的对手。“你在玩什么花样?”它咆哮着问。

  詹妮娅从箱子边站了起来。她拖着一条不能动的腿朝焦地中央跑去。随着她穿越一层层硝烟,那两个怪诞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分明。当她终于认清楚那两具腐败破碎的躯壳,看见自己噩梦中的景象活生生呈现在眼前时,强烈的恚恨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她举起枪对准了地上的人。

  “你杀了我哥哥。”她冲对方吼叫道,“你杀了我哥哥!”

  罗彬瀚不由地低下头去瞧瞧自己的对手,后者也正转过眼睛来瞧他,他们两个仿佛都被她吼得有点不自信了,需要重新确认一下这会儿到底是谁在占上风。“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愕地问道。

  “詹妮弗,”周温行说,“你哥哥并不是我杀死的。是他自己放弃了。”

  “谁允许你跟她说话了?”罗彬瀚说。他又踢了对方一脚,然后拽着俞晓绒的胳膊往启动核心走去。“你得马上离开,”他说,“去抱住那个箱子,然后按一下里头的按钮——”

  可是俞晓绒一把甩开了他。“不,”她后退了一步,举起自己的右手腕,“该轮到我了。是你得跟我走。”

  在她的袖口上,一个古怪的小物件在闪闪发亮。罗彬瀚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只能急促地摇摇头:“我不能离开这儿。”

  “为什么?”

  他感到自己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看着她因怒气而异常明亮的眼睛。“太迟了,”他艰难地,近乎是畏怯地低声说,“我已经太迟了,绒绒……所有这一切……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错。”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她挥动双手喊叫,像要将整个树林括入其中,“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去你的!”她冲他勃然吼道,“那我就不走!”

  “你一定要走。”罗彬瀚说,他越来越低声下气,把脸尽量地遮挡着,不敢直视对面那双眼睛,“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我所说的答案只会误导你……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你就得自己去找,你要用你的办法搞明白……”

  他飞快地瞟向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随即呆住了。泪水正如盈珠般从她眼眶里跌落。“妈妈会伤心的,”她抽着鼻子不停地说,“妈妈会有多伤心啊……”

  “她还有你。”罗彬瀚结结巴巴地说,“只要她还有你……你一定得回去。我不能够再陪她了……”

  “那我呢?”她流着泪问,“难道你不能够为我活下去吗?”

  那质问的声音如刀刃割开他的心口。在这庸碌可笑的一生中,他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悔恨、更伤心。他的嘴唇颤抖不止,灵魂已被那些泪水撕裂成零落的碎片。当他说出回答时,那些字句也像钉子扎在他自己身上。

  “绒绒,”他同样哽咽而痛苦地说,“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人只能为自己而活,无法把人生交托给其他人……你,你将来会比我做得更好……”

  他把手伸进外套底下,在紧贴着胸膛的位置摸到一个很小的丝袋。当他用力把它从缝线上扯下来时,颤抖而锋利的指尖不慎划破了布了,里头装的几样东西全滑落到地上:一个太阳形状的金质怀表,一块镶彩石的小镜片,一颗金红色的弹珠。他匆忙地俯身把它们捡起来,将前两样东西放进她的掌心。

  “拿着,”他沙哑地说,“如果你一定想要答案,你必须自己去找……”

  俞晓绒低着头看了看它们。在她抬起头的瞬间,罗彬瀚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脸庞,以及那双含泪的眼睛,然后他猛然把她抛了出去——不是推开,而是直接把她举起来,丢向启动核心所在的箱子。在她还未落地时,他又把那颗弹珠扣在了手指上,瞄准箱口深处的按钮。这并不需要什么技巧,只需要力气够大,目标够明确——

  有一支黑色的飞针先从他手边飞了过去。他没来得及拦住它,眼睁睁地看它射中了俞晓绒的袖口。那个夹在袖上的闪光小物件被打了下来。他指间的弹珠这时才脱手,飞向箱内的启动核心——他并不知道它是否击中了那个按钮,因为俞晓绒的身影在弹珠出去前就消失在了空中。那闪着银光的小物件也像被土地吸收了一样无影无踪。

  他转过身去察看情况。周温行已经坐了起来,手中捏着一个细长的、像吹箭似的竹管。在此刻以前,他从没见过这支小暗器,就像是这东西临时使了个戏法变出来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发火,只是镇静地盯着对方。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领呢。”他说。

  “是为了方便照顾病人才学会的。只要在箭头上涂上麻药,就可以在他们发作时安全地控制住,不会伤到其他人。”

  “可你刚才射偏了。”罗彬瀚说,“你根本就没击中她。”

  “不是已经打中了吗?她已经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了。如果只是单纯地把她丢到关闭的启动核心旁边,是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的。启动了这么长时间的牵引井,不会立刻就随着封闭而退潮。”

  周温行松开手,让那根吹管掉在地上。它显然是一次性的,而且对他们这样的目标太缺乏杀伤。罗彬瀚往地上的吹管看了几秒,最后只好耸耸肩。“我真不明白。”

  周温行只凝望着树林深处,仿佛对林间的风声兴趣更大。“这对你重要吗?”他依然这样问。

  罗彬瀚笑了。“不重要。”他捡起俞晓绒掉在地上的枪,向着对方走过去,“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这就是我关心的。至于你为什么想放过她……”

  “那个,是因为她曾经问我——”

  “嘘。”罗彬瀚把枪口抵在他脑门上,“嘘——闭嘴,别跟我解释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已经同意这根本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那小妞已经被打发回家找妈妈了,现在总算没人能再搅我的局——”

  为了以防万一,他抬起头飞快地周围扫了一圈,确认俞晓绒真的不会再杀回来,于是他又满意地低下头。

  “这是我的故事。”他宣布道,“随便你想干什么,想说什么。但我唯一要确保的是,这故事要由我来结束,它在结局时的最后一句话必须要由我来说。”

  周温行闭上了眼睛。看来即使这一枪无法真正地消灭他,他也不准备再开口浪费时间。罗彬瀚终于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认为自己说了句挺不错的最后遗言。

  “朋友!”他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带着狂笑的喊叫。

  “有没有搞错!”罗彬瀚嚷道。他一枪柄狠砸在周温行的脑门上,这才气急败坏地回身去找那个坏他好事的王八蛋。

  一只狂笑着的怪狗从林子里飞奔而出。由于它跑得太急,竟一头蹿进了火堆里,然后便凄厉地嚎叫起来,在焦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散发出硫磺般刺鼻的焦臭。罗彬瀚满头雾水地瞪着它,弄不明白这条浑身腐烂的癞皮狗在搞什么花样。

  “啊。”他听见周温行说,“来了呢。”

  他扭头问:“这条死狗是你养的?”

  但是周温行并没有在看那只怪狗。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树林深处,仿佛在聆听树梢间的风声。接着罗彬瀚自己也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动静。那像是乐器刮蹭到树干和枯枝时激起的零星弦响。火焰引起的热风倒卷了过来,反而向着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吹拂。暗夜间高遏行云的蜂鸣渐渐静了下去,在一片寂然中,他看见那具尸体摇摇摆摆地出现了。它穿林踏叶时口中还在哼着歌,手中拖着一样深红色的东西。

  “活见鬼了。”罗彬瀚说。他盯着那件歪挂在对方臂弯上,好似一条褴褛披风似的长袖外套。它零散的线头中甚至还缠着那片废弃荒地上的枯草。可是关于下葬的具体地点,关于这身医院附近买来的休闲外套最后是如何被当成了裹尸布,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活人了解细节。

  那行尸微笑着,轻轻哼唱着向他们走来。烟火在他那醉酒般的脚步前层层熄散,让他们得以看清那件被它抓在手里拖行的东西:一把色泽深红的梨形乐器,琴身有赤玉的光泽与星星点点的黑斑纹理;在四根露光闪烁的银弦顶部,理应是琴头的位置被雕刻成了一颗小巧而哀愁的猿猴脑袋。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脸孔正好从行尸的指缝间露出来,仿佛正与罗彬瀚对视。罗彬瀚只向它望了一眼,然后举起枪。

  “你是谁?”他问道。

  拖着猴面琵琶的死者走入焦地。当它的视野掠过他时,那涣散的眼神似乎是真的目中无人,可它低吟轻哼的旋律却改变了。它带着分明的戏谑神情,故意清楚地唱道:“钱塘江上潮信来——”

  罗彬瀚听见他背后有笑声。他有点惊讶地撇过头瞄了一眼,看见周温行真的在笑。他还从没见这东西笑得这么响亮、欢畅,像个人生头一回听见低级笑话的小学生似的。

  “辛狄莱诃瑞济。”行尸说。

  周温行还是在笑。“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他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叫呢?”

  “你仍未痊愈。”

  “你还不肯放弃这种说法吗?”

  罗彬瀚纳闷地前后瞟着。在他以为这两个怪物即将在他面前吵起来时,行尸抬起一根手指,越过他的肩膀指向后方。

  “我放逐你,”它轻声细语地说,“我放逐你于全部的海岸之外,直至每一条缠结的乱线重编,每一颗熄灭的星辰复燃,每一个河流的故事遍唱……在此以前,你不能够归来。此岸之内,无人可听说你,寻觅你,接触你,反之亦然。此愿即刻实行。”

  罗彬瀚突然弄明白了自己听见的话。“想都别想。”他说着回身扑了过去。毒烟弥漫的焦地在他眼前化为了滔天急浪,将坐在地上的周温行吞没在黑潮深处。可当他的手探进浪花时,抓住的却又是一捧干燥滚烫的泥土。他眦裂发指地站在原地咆哮起来,随即把枪口朝向仅剩的猎物。

  行尸仍然举着手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种好奇的、观赏式的神情,仿佛想瞧他是否真会开枪。它胸前的空洞明晃晃地存在着,毫不遮掩地向他证明斯人已去。盘踞在这荒屋残垣里的已经不是真正的主人了,他对自己说,那么这就只是一场骗局……可是那屋子的废墟的的确确是……他不能、他真的不能够这样做,现在做不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失败已经注定,他的因果已经到来……因缘、因缘、这受诅咒的因缘啊!

  他木然而立,手指已松开扳机。行尸却露出戏弄的微笑,那根放逐了阿修罗的手指又朝向他的心口。

  “嘣。”它说。

  第一部结束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爱顾。

  会写个总结再继续,最近发。

关于本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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