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把脱下来的手套丢在他们中间的空地上。“先生,”她毫无波澜地说,“最后警告。”

  罗彬瀚用脚尖点了点她丢掉的东西。“你抓住我有什么用?”他问道,“冯刍星怎么办呢?”

  “我只得遗憾地告诉您这件事:我上线以来并非没有研究过无远人是如何刑讯逼供的。大多数时候他们不需要对象开口,有时不需要对象活着。他们甚至尝试过强制读取原种寄身的脑活动,并且,0206尤擅此道。他完成初级教育后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与此有关。”

  “啊,那我要是现在投降又如何?你想要我做什么?”

  “请您说出冯的所在地,然后交出所有您从他地下室里拿走的东西,尤其是牵引井的备用核心——既然您向我索要井口,我推测您已经从冯手上拿到了一个。”

  “我要是不给呢?你现在就用激光打烂我的脑袋?”

  “我会尽量从传统上的非致命部位开始尝试。”

  罗彬瀚仰头瞧了瞧天色。“今天要是个浓雾天倒好了。”他说着,自己从木箱上一跃而起,“不过电磁炸弹的效果更棒。”

  他绝对没有去碰那只自己曾经坐着的木箱,盖在上头的编织布却滑落了下来。不同于他请客人落座的贵宾席,他自己坐的这只箱子内部并不是空的,里头放着一只黑匣子;匣子的顶盖刚被掀开,露出内部的白色卡片。

  李理保持手臂平举的姿势,停在原地不动了。她原本就很木然的脸庞直视前方。罗彬瀚试探着往旁边走了两步,那双黑洞似的眼睛也没有追随着瞧过来,依旧空洞洞地对着被激光烧着的玉米田。草丛间悉悉索索,似有众多阴影蛰伏。罗彬瀚一边用手摩挲脸上被激光烧伤的部位,一边绕着圈子向她靠近。

  他走到李理背后,特意借她挡住养蜂林方向的视野,试探着去按那只举在半空的激光臂。一阵强烈的电流从看似粗呢布制作的外套上刺向他,他的身体不受控地痉挛起来,手掌却被粘在了布料上。李理的右臂猝然弯曲横摆,朝他的脸部凶狠撞击。布料下尖锐的金属刺钉扎破了他的鼻梁与额头,有某种冰凉而具腐蚀性的液体被注射到了皮肤里头。不出一秒钟,他的整张脸都失去了知觉。

  她用冰冷坚硬的左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掼摔进草丛里,又对着他的额头猛击两拳。那具假躯壳的体型并不大,但他受到的撞击活像是被侧翻的一辆卡车砸进了地里。他的身体在原本坚实的泥土地中缓缓下陷,骨骼吱嘎作响。在他头顶双方,那双电子眼丝毫不受电磁干扰的影响,正冷酷无情地评估着他的表情和反应;按在他胸前的右手持续增加施力,像缓慢启动的液压机正要把报废汽车压成铁饼。

  他很快透不过气了,胸膛瘪得如一个随时会被压爆的气球。李理举起右臂,想用手肘外侧撞击他的颈动脉——那部位藏的自然也是注射装置——忽然间她看见了他掌中悄然出现的弯刀,掐着他脖子的手立刻朝前一扬,把他像抛掷铅球似地丢了出去,坠进火势渐起的玉米田中。紧跟着她平举右臂射出两道激光,借助热感应视觉穿透尚且稀薄的烽烟,几乎把他的整个右手掌打断——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步,这会儿弯刀已不在他手里。

  李理暂时停火,让激光聚能器有足够的时间冷却;脸部的两只高精摄像头锁定着倒在玉米田里的对手,藏在头发、脖颈和靴边的辅助视觉器则一刻不停地观察草丛。她已经注意到红外辐射图里的草丛表现很异常,没有任何昆虫和小型动物活动的迹象。草丛之下的色温图均匀得像张空白彩纸。

  烟熏火燎的玉米田摇曳着,罗彬瀚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他的脸孔已变形了,脖颈上的淤血看着像缠了条紫红色的围巾。他沙哑地笑着,咳嗽着,从口中吐出紫红近褐的痰血。“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他用左手捂着嘴,想把咳嗽止住,“那张卡片……”

  “您认为我不会防备冯还有额外的电波过滤装置吗?”李理说,“只要您一打开信号隔离箱,我就可以劫持它。”

  “不能是远程的吧?”罗彬瀚说。他的呼吸道像个积了厚灰的风扇般呼呼直响,被血糊住的眼睛打量着李理罩在外套下的躯壳。“难怪你把个金属架子开到我眼前来。”

  “无论您从冯的地下室里找到多少涉及电波干扰或控制的设备,我都可以在它们发挥作用以前实施劫持,即便您从冯那里得到过身份认证也毫无意义——在这个距离里,我的权限优先级是远高于您或冯的。”

  “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求其上者得其中。”李理说。

  罗彬瀚开始觉得她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了。他闭上眼睛,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像插满了碎玻璃似的疼痛。在童话故事里,人只要眼中落了一小片这样的碎玻璃,性情就会变得冷酷无比。这些比沙子还细的玻璃碎屑奔涌在他的血管和器官里,现在他可以感觉到每一种最细微的痛楚:血液怎样冲击血管、皮肤被绷紧在肌肉与脂肪上、骨头被沉甸甸的血肉压迫……他知道自己体内的器官在蠕动,试图消化刚才遭到的那顿凶狠打击,那带给他的却只是更强烈的异物感。这些长在他体内的心肝脾肺这会儿都不像是他的,是别人扎进他身体里的毒囊。他想把身上的这层衰败的画皮撕下来,把每一样折磨他的东西都扯出来丢掉。他的意识已不由自主,恨不能立刻脱离肉身,逃窜到另一套不受物质摆布的系统中去。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他吃力地问,“是什么东西一直在……”

  “高浓缩麻醉剂,以及微量钚元素。”

  罗彬瀚疲惫地点点头:“你还惦记着呢?”

  “放射性能告诉我很多有效信息。”

  罗彬瀚睁开眼睛。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李理对“微量”的定义可能跟他不大一样。亿万条花花绿绿的蠕虫在他眼前翻滚,田野的风声与焚烧的烟气都消失了。

  他落向纯粹的黑暗,在一团寂静的幽海中,头顶浮动着无边无际的细小噪音,像亿万条蠕虫在不知疲倦地啃食草叶。这些吵闹的蠕虫们不但大吃大嚼,同时还在不停地咂嘴点评,其中有满意的、遗憾的、怨恨的、怀疑的……他自己立足之处也有一种声音,这声音距离他自身最近,但相比周遭的杂音显得很暧昧,没有什么固定的基本旋律,似乎随时都会被其他蠕虫给带跑调。

  不久以前,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在篝火狰狞的爪牙下,他不得不逃入这片幽海,死寂与虚无都成了镇痛的甘泉,令物质世界的恐怖无以侵害。然后,他可以听见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声音,再由着自己的想法去重新编织它。这种编织需要极其精妙的技巧,可他此时尚且笨拙,既无经验也无指导者。只有一种最原始最简单的节拍是他可以打的;那调子完全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他着意去构思。他全神贯注地聆听,把那个已经变得紊乱而微弱的声响重新变回单调的旧旋律,然后又重新自黑暗深渊中上浮——

  烽烟滚滚的田野上,罗彬瀚伸出完好的右手按了按鼻梁。他那块被砸碎的鼻梁骨已经恢复了原位,体内的痛楚也迅速消散了。只有一件事很不好:那些边缘锋利、根部肉质的鳞状薄膜又从他左脸长了出来。他伸手拔下其中一片,还是近黑而泛绿的深青色,但和上次相比颜色要浅些。也许他正在逐步掌握阴影变化的尺度,可惜这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李理还站在他对面。她仍然举着右臂,罗彬瀚猜想这是她发射激光的必要条件,大约聚能器必须在手臂展开时才能和射击口对齐。她也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看着他的左脸。罗彬瀚做了个鬼脸,把手里的薄膜片丢进火堆。

  “瞧见了?”他说。最后一层阴影刚从他眼眶里褪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幽海的湿冷气息。

  “令人印象深刻。”李理说,“被影子重塑时您感觉如何?”

  “不大好。”罗彬瀚回答道,“而且和外人看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么说吧,有点像是标姿仰泳。你看别人游的时候还以为能靠它躺过太平洋呢,到自己上手才发现不过那么回事,根本没省多少力气。最重要的是,你游泳的时候还瞧不见前头的路。我不知道罗得和蔡绩怎么想,反正我不喜欢。”

  “您花了十二秒才恢复。”

  “新手嘛。”罗彬瀚说,“不过,我也有一些不那么慢的……”

  他曲起手指,像在指挥训练过的狗那样轻轻一弹。草丛间掠过一阵不自然的旋风,他背后着火的玉米杆纷纷倒伏下去。落地的火苗也次第熄灭,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焦黑枯败的扇形。罗彬瀚张开手臂比划了两下:“像不像麦田怪圈?”

  一道激光击穿了他的左肩。罗彬瀚摇晃了一下,反而主动迈步向着李理走去。“你这激光到底能打多少发?”他边走边问,“难道你是带了个核反应堆在身上?可不应该把危险物跟你的匣子放得这么近啊——”

  蓝白色的耀光凿透了他的膝盖骨,他跪倒在泥土间,有点怀疑这一枪是为熙德开的。“继续。”他说,“这里可没有雅莱丽伽用的那种微型冷却装置,我看你的激光聚能器多久会过热。”

  李理脑后的黑发剧烈地向上方飞扬,使人想到渡鸦飞行时被气流拂翘的翅羽,那想必是藏在她背后的散热系统在吹风。她手心亮起的光芒击中了他的胸膛左侧,那颗挤在他胸骨后跳个不停、令他时刻痛苦难安的红肉瘤破碎了。罗彬瀚直挺挺地倒下去,血液和阴影自烧焦的胸膛中流淌而出。十二秒后他平静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李理背后鼓噪喷涌的热风,忽而像猎豹冲刺那样向她直直奔去。他们中间的草丛里鼓起一块黑丘,幽蓝色的刀刃被影子弹了出来,从地面抛入他的掌心。

  李理仍然举着手臂,等待激光聚能器降到可用温度。她这具假体很沉重,材料不够结实,还装载了高能武器,相当不适合做高速机动。因此她仍然留在原地,只通过内部频道给退尔发送了一道包含校正参数的即时指令。风声尖啸着,奔向她的人忽而脑浆迸裂,那具头颅破碎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立着,手中弯刀坠入草地。足足半分钟后,阴影才从尸体的头颅上消散,重新露出那张她熟悉的面孔。此时她的激光器又已完成冷却。

  “看来,”她评价说,“头部对您要更难办些。”

  “去的地方不一样。”罗彬瀚回答,“打掉脑袋似乎会迷失得更深些。”

  “您现在愿意投降了吗?”

  罗彬瀚阴阴地望了眼高坡上的树林。“他们怎么会射得那么准?”

  “我是他们的实地测算员。他们不必花太多时间计算风向和射程,只要及时理解指令即刻。”

  “难道他们对自己看见的东西没任何感想?有个被他们爆头的家伙自个儿把脑袋长回来了。”

  “我告诉他们您有蚯蚓的基因。”

  罗彬瀚歪头看着她。“你在开玩笑。”

  “我正在尝试将您安全回收。”李理不顾他表情地说,“如果您拒绝投降,我只好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持续摧毁您的大脑组织,使您保持在死亡状态,直到我能在您的心脏上装好一个间隔十二点五秒的高压电击器。”

  “李理,死人不会说话。”

  “只要脑组织完整就会——我曾经研究过一些和做梦有关的设备,发觉它们在挖掘思想意识上有特别之用。而既然我可以通过不断损坏心脏来暂时杀死您,在此期间对您的大脑进行少量解剖和信号接入就不受影响了。如果您表现得配合些,我保证会把麻醉剂打足量,不会逼您亲眼看着我们锯开颅骨。”

  “是因为我揍了那个熙德吗?”罗彬瀚问。

  “您在最近一个月内造成的损失比过去两年的利润都多。”李理说,“董事会已对我心存疑虑,我确实希望找到一个人为此负责。”

  罗彬瀚目光游移,寻找着四周可供躲藏的遮蔽物。遭到破坏后的玉米田已不足以作为掩体,他周围又尽是低矮的草木。在李理的掌心再度发亮以前,他不得不举起双手,重新露出友善的笑容。

  “投降。”他爽快地说,“我投降还不行?”

  “我并没忘记您上次是对谁说了这句话。”

  “上次归上次,我们俩的关系怎么是那东西好比的?”罗彬瀚说,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对吧?”

  一道激光擦着他的脚尖射入地面,让他把刚迈出的步子收了回去。“为表诚意,”李理说,“请您先将武器上缴,同时保持我们当前的距离。”

  “这你要我怎么缴?”

  “我相信您做得到。从红外检测的结果看,您的影子最远能延伸十五米。我知道它是受您操控的,您也可以再给我表演一手。”

  罗彬瀚的眼睛瞟向地面,手指微微一曲。黑影又从草丛里鼓了起来,从顶部露出弯刀的刃口,好似毒蛇向天吐信。它慢慢地游向李理,在距离她还有好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就是极限了。”罗彬瀚说。他手指一弹,把弯刀抛落在李理身前。

  李理没有俯身去捡,只是用左手掌心对着地面。弯刀自己跳进她的掌中。“哎呀!”罗彬瀚说,“你也会这一手?”

  “磁场技术的小应用。”李理说。她在罗彬瀚的注视下掀开外套,把弯刀插向自己的侧腰,一直连刀柄都按了进去。看来那块地方本来就是一个储物空间,没准原先就是用来存放麻醉剂的。“您现在可以说说冯的下落了。”

  “啊。”罗彬瀚说,“冯刍星就在那间屋子里。”

  他指了指他们侧边带庭院的双层农舍。就在距离田地最近的小路边,那堵种着紫薇花与杨柳的院墙事不关己地矗立着。它位于罗彬瀚的斜前方,侥幸没有受到激光束波及。

  李理并没有看他指的方向,至少没用脸上的眼睛看。“那里没有生命反应。”

  “你怎么能肯定呢?屋子的墙很厚啊,何况我还把他关在一个地下室的铅箱里。”

  “先生,”李理温和地说,“您用对付熙德的招数是对付不了我的。我再给您三秒钟说实话。”

  罗彬瀚低下头去看着脚尖。“其实我早把他杀了,尸体就埋在田里。”他又抬起头,脸上的肉鳞缝隙中蠕动着黝黑的细须。两道激光先后射中他的额头与胸口,然而这一次,他的额头上覆盖着自肉鳞深处散发出的阴影。激光正落在阴影中间,像射进黑洞里一样毫无反应。胸口的攻击也没能杀死他。罗彬瀚转身向院墙的方向跑去,似乎想靠建筑物挡住来自高处的狙击手。他只来得及前进了三米,来自数公里外的子弹打烂了他的右腿。他倒在地上,胳膊稍微往前挪了挪,手掌又多了个激光贯穿的血洞。

  他趴在那儿不动了,埋着头高声诅咒起来。他祝愿那个该死的狙击手跟他最好的朋友们一样健康长寿。李理由着他大发脾气,等激光器彻底冷却后才说:“您没有提过这些影子还具有防弹能力。”

  “怎么?”罗彬瀚说,“还要我给你写张技能表吗?”

  “只是好奇您为何不索性把自己全变成影子。”

  “我倒是想,可惜那样就很难再变回来了。没准几年或者几个月后能变回来吧,我反正没试过。我可不喜欢变成影子后要去的那个地方。”

  “如果您的计划成功了,恐怕今夜以后您就会一直待在那儿。”

  “才不会呢。”罗彬瀚怒气冲冲地说,“高灵带是另一回事。那儿可不会有一堆玩意儿在你耳根子边唠叨,非要你做些对的事情。”

  “我们改天再看看吧。”李理回应道。她的语气完全就是一位称职的幼教老师。“等您从手术台下来以后,我们可以再继续探讨高灵带现象——”

  这时罗彬瀚距离院墙还有二十多米。他流出的血却深深地渗入土地,沿着草根蔓延开来。在那短暂的瞬间,他脑中想的是一些关于“人体”和“体内”的定义。很古怪的一点是,他记得周雨曾对他说,在医学和拓扑学的角度上看,人的肠道、胃和肺都属于外环境,这就意味着胃酸和肠液其实都在人体外部;而血液却是货真价实的人体内环境。是血的流动带来了生命的运转,正如思想的流动构成了他眼中的灵魂。

  影子平时就藏在血里。他如今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了。当血自体内流出,正如灵魂脱离了躯体时,它所蕴含的生命力量也在逐步消散,或许这是因为它已退出了系统的循环。可是,至少在流出的血尚未进入另一种循环以前,在它彻底冷却和变质以前,影子仍在其中。影子还连接着血与主人。

  农田间,墙根下,花坛里,他曾不断地用刮刀切开血管,不断地浇灌大地之下的根茎。有时他没有掌握好分寸,等十二秒后再回来时,离体的血液里已不再有影子,一切都前功尽弃。这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给他的准备时间也太仓促。但他的确非常爱惜那盆紫薇,还有那几株柳树。血在泥土中一点点爬行,就像一个人使劲用指甲尖去触碰操纵杆。

  李理已经从内部频道发送了一道最新指令。她要求退尔小组换上小型开花弹持续射击目标的头部,每隔二十秒射击一次,三分钟换一个人,十分钟后可以调整为自动模式,只要确保微调固定架没有松动。她自己则往后退了两步,又给莱西与海雅辛发了条通知,要求他们立刻调度好无人机与心脏电击器,一旦物资运输到位,她会在此地直接完成临时安装手术。

  墙根边的柳树枝条摇曳了两下。起初像是风吹的,紧跟着它拔地而起,如一根龙卷风中的秸秆在空中失控摆荡。纷扬披翠的柔枝好似一根绿绒绒的拂尘,挥舞拂尘柄部的却不是巨人与神祇的法掌,而是一道盘绕树根的狭长影子。柳树横扫过他们中间的空地,狙击弹在树干上炸得木屑四溅,激光射线则穿透茂密的枝条,打在被血浸染的土地上。他们的狙击目标已不在原地。

  李理叫停了狙击小组的行动。她发觉脚下的红外成像图正在快速变化,而整堵院墙颤颤巍巍,随时都有倒塌的趋势。第二株合抱粗的柳树也挣脱了泥土的束缚,冲天炮似地跳起来,接着就在空中被拉拽横倒。数吨重的树干被影子当作滚木横扫向她,似乎也想让她尝一尝被液压机碾平的滋味。在一瞬之间,她考虑了几种不同的策略:在机体左臂外侧有一排可以弹出并展开到两米长度的高温等离子气刀,还有一个小型磁场牵引机,可以牵引五吨左右的磁性物体,但这两者对于厚重的木料都效果不佳——她的对手显然是有意避开使用金属武器;她可以命令沃肯发射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炮弹,用特殊破片和白磷把这里化为一片焦土,清除所有影子可以利用的遮蔽物,但如此一来她的机体也将受到波及。对于影子的种种特性,她还在不断地观察,分析它们的能力边界。每一种策略都能扭转眼前的局面,却又导向不可知的未来。而她想要的结果,应该说,最想要的结果,必须要兵行险着。

  她取消了聚能器的阈值限制,把激光功率调整到最大。如拳头粗细的高能射线猛烈地凿击树干,将合抱粗的树木拦腰打断。射击口由于材料过热而轻微变形,她正准备切换到备用的常规动能射击系统,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机体的脚踝,猛然将她拽离地面,倒悬在空中。更多的影子从草地里伸了出来,牢牢拽住她的右臂,将它弯曲着捆缚在背后。她将动力系统的功率增高来尝试挣脱,但影子的力量似乎无穷无尽。机体内的部分脆性材料很快就达到了压力上限。

  在内部频道里,退尔和沃肯几乎是同时开始请求自由开火许可,想要设法帮助她脱困。她否决了。影子在机体表面蔓延、伸展,捆缚住她的手脚,但最终并没伤害她,而是慢慢地将她送向农舍方向。罗彬瀚正靠坐在院墙底下,一个狙击小组难以攻击的视野死角。他显然在前几次中弹时搞清楚了狙击阵地的方向,这会儿正用影子抓着机体的脚,把倒悬的李理往那个方向上轻轻摇晃。退尔又一次发来了开火请求。李理仍然否决了。她已计算过射击路径,知道穿甲弹可以打穿一堵砖墙,却难以在击穿整栋农舍后仍然保持准头。

  从草丛里伸出的影子把她送到了院墙边,但并没把她放下来,而是让她倒悬在距离地面两米多高的位置。机体的双臂已被反绑在身后,激光器与等离子气刀都难以施为。罗彬瀚又用一道影子紧紧缠住她的脖子,使机体不能够任意转动头部,这才坏笑着把她拉近到可以面对面说话的距离。

  “你真的不应该亲自过来。”他说。几道触须似的细小黑影从肉鳞底下探了出来,在他脸上欢快地游曳,好似也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得意洋洋。李理镇静地观察着。“您对影子的运用方式似乎和罗得不同。”

  “可能吧。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因人而异的。罗得还变成过别人的样子呢,我暂时没搞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

  “操纵影子是什么样的感觉?”李理问道,“您最多能举起多重的东西?”

  “我自己也不知道。”罗彬瀚耸耸肩,“这些影子又不是我长出来的手脚,而是某种有自己思想的东西。它们的行动也不需要我也出力,只是需要我去和它们沟通,告诉它们应该怎么做。这感觉比较像是用摇杆操纵机械臂,或者叫狗去叼飞盘。”

  “但它们不能够自主行动,需要您一直保持注意力?”

  “确实,而且有时候它们也不是那么听话。周妤的母亲会做一种挺古怪的土烟,每次她点燃那种烟,这些影子就变得特别迟钝。”

  “您告诉我这点好吗?”

  “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是为了叫你能防备其他的影子,谁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罗得以外的漏网之鱼。”

  罗彬瀚在狙击死角的范围内尽可能蹲起身,研究机体的构造细节。“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亲自来。”他有点纠结地说,“就算你猜到我有一张新的卡片,这么做也有点太冒险了吧?”

  “那您以为我会怎样做呢?”

  “可能会让昂蒂·皮埃尔来找我?”

  “皮埃尔小姐和蔡绩先生是同时失踪的。”

  罗彬瀚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把我的刀和你的匣子交出来吧。”

  “如果我拒绝呢?”

  “别这样,李理。我保证不会损伤你的匣子,也不会再去动冯刍星了。把东西交给我,然后,到了明天,咱们这个小地方就会平安无事了。”

  “那您自己将会如何呢?”

  “我已经没救了。”罗彬瀚说,“无论如何都太晚了。就算你今天阻止了我,成功把我丢到了手术台上,那对我来说也和死亡无异,或许还要更糟一些。你又不可能永远把我困在那十二秒里,而只要你拆掉电击器,我就马上离开,再想别的办法去追踪那个东西。我已经开始明白那东西的行动逻辑了,所以早晚有一天我会找到他。如今我留在世上只为了这一个目的。”

  李理安静地看着他,像在考虑他的自白。罗彬瀚等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不肯给我,那我就自己拿。我会把你的匣子放进隔离箱,冯刍星说那东西可以完全切断你和外界的联系——这小畜生好像还真的挺恨你的,你以后多少得防着点他——总之,我会把你关进隔离箱里,直到那个叫拉杜莫斯的老头愿意把井口交给我。”

  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收起了脸上的失望,摆出一副略带纠结的坏笑。一道细长而锋利阴影从他脚边爬了出来。“我真的不想让这件事显得很变态。”他盯着阴影凑向李理的面颊,“你把这台机器造得太像本人了。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匣子的具体位置?这样我们都能少点尴尬……”

  “您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亲自来吗?”

  罗彬瀚没有分心去想别的。要操纵影子拆解精密机器远比抓着数吨重的大树挥舞要难,他必须从表层覆板一层层剖开,避免引起动力系统的爆炸,或是伤到那只位置不明的黑匣子。这种精细操作对眼下的他还太为难,就像要一个屠宰牲畜的屠夫去做临床医生的活计。

  阴影的尖端慢慢接近机体面部的摄像头。李理终于说:“匣子在胸腔内。”

  “真的假的?”罗彬瀚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不愿去破坏那张熟悉的面孔,而是略微别开视线,让影子上抬了十几公分。“你可别乱动,”他吃力地咬了咬嘴唇,“这事儿对我不是很容易……”

  “我知道,”李理回答说,“这对我也并不容易。可是先生,我亲自来这儿是为了拯救您的灵魂。”

  罗彬瀚听到一声很轻的“嗖”响。起初他没有明白过来,因为那声音听着并不是很有杀伤性,不是火药的爆燃或激光的锐叫,而是种飞镖投射似的破风声。挡在他与李理中间的影子一下子消失了,他纳闷地低下头,见自己胸前插着一柄铜质握柄的短剑。短剑的细刃银白如瓷,将影子牢牢地钉在他身上。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胸膛正被人活活撕开。

  他在反应过来以前就开始尖叫。短剑把他和影子牢牢钉在了一起,让他每次最轻微的动弹都剧痛难忍。这种痛苦如此强烈,让瞬时毙命的枪击根本无法相比,他甚至都不能靠着主动死亡去逃避。转眼间他已倒在墙根上,恍惚看见李理用一只手臂撑住地面,灵巧地自半空中翻身而下。她机体外套的胸襟处破了一个小洞,露出底下细小的剑刃弹射口。

  罗彬瀚徒劳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更深的精神撕裂;他又想靠屏住呼吸来减轻痛苦,结果却控制不住肌肉的痉挛和抽搐。那柄小剑只是浅浅的插在他的心口,只扎进去两三公分,可能是被固定在了胸骨上。他挣扎着想伸手把它拔下来,李理却用一只钢筋铁骨的脚重重踏住他的大腿。他觉得那堆机器玩意儿的重量肯定把他的腿骨踩断了,但并没有实际的感觉。反正他已经无所谓手脚怎么样了,只要胸前的剧痛停下就行。

  李理蹲下来,用手轻轻握住小剑的铜质剑柄。可惜她并没有把短剑拔出来,反倒又往里插进了一公分。罗彬瀚狂叫着,想把身体往后仰,用来遮挡狙击手的砖墙却死死堵住了他的退路。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把影子从胸前收了回来,就像一只昆虫标本活活把自己从钉子底下扯出来。李理始终冷静地盯着他,那才是真正的临床大夫的眼神,不幸的是她竟然没有安排一个麻醉师。

  “这是什么?”罗彬瀚精疲力竭地问,他看见血从胸前流出来,但其中并没有影子。这把剑令他完全失去了对影子的控制,只能感到无止境的撕裂与残缺。

  “一把专门对付影子的武器。我想它的名字可能是‘穿镜’。”

  “你该死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周雨先生去世后我派人检查了‘枪花’。”李理说,“当年,在一次跑团游戏里,安东尼·肯特先生在他虚构的‘枪花酒吧’中设置了一道隐藏谜题,需要玩家调查酒吧里最大的那丛玫瑰花,从中可以发现一道重要的通关线索。在蔡绩先生消失以后,我也派人去做了调查,在花丛里找到了这把短剑,还有周雨先生留给我的一封书信,委托我在紧急时刻使用这把短剑——归根到底,他还是很了解您的。”

  “那个贱人。”罗彬瀚痛苦不堪地说。

  李理又把剑刃往里推了一公分,这回肯定离心脏很近了。他原本挣扎抬起的手不得不放回地上。“李理,”他悲惨地呻吟着,“这把剑到底……”

  “它会给您一次长眠。”李理回答道,“不会有痛苦,只是一场无梦的睡眠。在这把剑从您的心脏里抽出来以前,您都不会醒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醒呢?”

  “直到您的怨恨平息,心灵得到平静。或许这要花很长时间,但我承诺您醒来时会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罗彬瀚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永远不会。”他绝望地说,“我永远不会平静。你干脆把我丢到海底去吧。说不定下次我睁眼时,世界末日已经来了。”

  李理沉默着往前推送剑柄。罗彬瀚呆呆地望着她的脸,眼中的怨恨终于消失了。“好吧,”他心灰意冷地笑着,“反正我也只是有点不甘心。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告诉我就把事干了,这一点也不公平……都随你们的便吧!既然你们俩合起伙来想让我走,那我就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并不希望您离开。”李理说,“周雨先生是希望您能更幸福地停留在这世上。”

  罗彬瀚艰难地摇了摇头,笑容里只剩下伤心。“再让我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他哀求道,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花坛。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那盆紫薇花仍然幽静地吐绽芬芳。“周妤的母亲给她女儿立了一个衣冠冢,你可以把周雨也葬在那里。这盆花是我留给他们的礼物……”

  “我会把它种在您希望的地方。”

  罗彬瀚艰难而爱惜地伸出手,抚摸花坛上微枯的青苔。“嘣。”他说。

  他按下了隐藏在青苔内的牵引条。紫薇花的花坛轰然炸开。早在他把李理拖到院墙边时,埋在花坛底下的“便携式多模助流器”已经被影子悄悄调整过射击角度,以防他的对手又使出某种脱困小妙招。他并不担心这根钢管似的外星玩具也被她劫持——除了发信器的启动密码,冯刍星在技术咨询时基本是有问必答,早已向他保证这东西即便在无远人的标准下也是完全断网的。先把它埋进花坛里,再加一点防射线透视的涂层。轰隆!眼前的麻烦就解决了。

  助流器放出的致命气流在极近距离内彻底轰碎了他的身体,也把那柄短剑远远地打飞了出去。于是他又短暂地死去了。三十秒后他重生而回,带着绝地反击的喜悦看向对手。一具残缺的机体倒在他脚边,从头部到前胸都完全消失了。他刚露出的笑容忽然僵住,又从喉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叫,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检查机体残骸。李理竟然没有骗他。那匣子真的在机体的胸腔里。他惊慌地把它拾起来检查。匣子没出事。外壳完好无损。无远的人工水泥毕竟比常规金属结实一些。

  他恢复了镇静,小心地用一道阴影托起匣子,拂去它表面沾到的泥灰。“李理?”他急切地说,“告诉我你没事?”

  李理的幻影出现在他眼前,与他沉默地对视着。“我为您感到难过,先生。”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彬瀚躲在院墙后,用一道影子把放在田埂上的木箱慢慢拖到身前。他先把李理的匣子擦干净,小心地放进隔离箱,然后重新检查起那具机体的残骸。机体腹部的外壳内侧有个备用的收音设备。他考虑了一会儿,试探着把那个类似麦克风的部件拿到嘴边。

  “你们的老板在我手上。”他说,“今晚天黑以前,你们必须交出洞云路206号。”

  他闭上眼睛,想象那红鼻头的老人此刻会如何惊怒交加,在频道的彼端对着他吼叫,正如狂风在田野上不歇地嘶嚎……霜天高,蒹葭老,伯劳秋歌声正嘹,断送之日将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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