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人觉得很有趣,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

  他对这件事了解得比雅莱丽伽更多,因为影子特别擅长打探。他又深深地望了雅莱丽伽一眼。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喉咙奇妙地变得灵巧起来,然而他却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变得模糊不定。他正要从这个逐渐变得合理起来的世界上消失。他满不在乎地左右扭动脑袋,从多个角度端详火光中的那张脸。他对侮辱没有感觉,很早以前就没有了。

  你可太矮了。他轻飘飘地说。菜猫。小型猫幼崽。你跑来这种地方是为了找妈妈吗?

  那片红纱般的火飘过他的眼睛,一些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执行人有许多关于火的记忆,大部分是关于事物的毁坏与消融的。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想到那些,艳丽缤纷的火勾起的是他愉快的记忆。他想到了某个时段的云彩,某个高处的位置,细细长长的树枝打着卷,在云层低处像是用细笔勾出的符号,某个像旋律似的说话声音ash;ash;那些云就像彩色的羊,是不是?我觉得它们很像,你会想到什么呢?

  他想要回答那个声音。但是他不能记起来了。他感到自己确实已经作出了回答,但回忆里留给他的是一段仿佛石头摩擦般的粗砺杂音。这是他丢失的东西。他不记得为什么,但知道自己已经没法把具体的事回忆起来了。那是被抛弃的,不,应该是被交换出去的东西。那些记忆都给影子带走了,交给了别的什么人,因此他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能记起来的只能是被挖剩下的边框,那些无关他自己的部分。不过,即便是无关他自己的部分里也有许多重要的事。重要得足以叫他对眼前的情况产生困惑。

  那张脸他是认识的。至少,他认为他是认识的。主持人的容貌具有许多标志性。可是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形象。这是件奇妙的事,一件在他无所知觉时发生的变化。这是没什么值得反抗的,因为当他能站在这里时,那就说明巨大的变化早已出现了。现在还能说这是变化吗?不,变化已成为了事实,而他所知的一切才成为了变化。一些变化的可能性。他的过去只属于他自己了,老朋友,那还能说是安然无恙吗?

  执行人听见一种幻响。一个带着深沉卷音的猫叫。这个联想也叫他觉得很安慰,尽管说不上是为什么。他还想再思考一会儿,琢磨琢磨那张脸的问题。可是时间已经不能容许了。他在最后朝着地上看了一眼。

  那个渔夫的仆从正望着他。她长得那么具体,太像是独立心智动物,而头上的角对他而言也是个稀罕玩意儿。如果不是影子已经潜伏进她的心灵,把那些秘密统统都窃听了过来,执行人几乎不能确定她真的是一个仆从。她的手还搭在那死人的肩膀上。那人的确是死了,影子小径上有他徘徊的回响。他听见了亡魂生前的遗憾,不管是关于过去的记忆还是未来的期盼。那些东西他在过去听过无数次,而既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睡眠,也不需要食物保持躯体的活力,他当然不会为此寝食不安。

  这死人是被他杀的。他平静地想到。他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因为消灭靠近他的生命用不着任何记忆。但是当影子小径上出现那死人的声音时,他仿佛又听见一只猫的长长叹息。他分外仔细地想去捕捉,但是却听不见猫的声音了,只有影子喃喃不断的倾诉。

  我当然服从您。影子说,听起来毕恭毕敬。基地是怎么一回事呢?影子用稚嫩的声音问。感谢您的指导。是的。我解决了目标。是的。对的。我杀死了威胁。我明白。我知道了。我会为您看管那东西的。我会注意一切可疑的人。当然,我关心您的安危。如果出了任何事,请务必叫我知道。t.

  零零碎碎的话语太多了。执行人在漫长的过去里学会了怎样聆听影子,怎样从众多的回响里挑出他想听的那一个,但是他却没有多少耐性这样做

  。他倾听这死人是为了找到猫。那只总是狡猾地躲在他注意力边缘,但却时不时发出一点动静的猫。具体怎么回事他已记不清了,不过猫的确挺重要的,千真万确。他还在找猫,继续听着那死人的絮语。

  他不喜欢这个死人,因为话太多。有些影子的回响非常简短,只有一两句话,甚至一两个词,要么就是一声涵盖全部的叹音。像这样简短的回响可能是因为主人并没有死,只是不小心忘了些东西,让它们顺着梦的缝隙落到影子的国度去了。还有的则的确是死了,然而生前没什么可倾诉的,没什么会失落的。执行人喜欢这两种情况。他不喜欢死人啰啰嗦嗦地说很多。可惜的是,大部分死人都有一屁股没能了结的事,要从刚出生不久说到断气前最后一刻。执行人还特别擅长听这些琐碎事,不懂得如何过滤和筛选。因此他只得照单全收,听那个死人不停地说下去,说到被杀死前的那一刻。执行人想在这些噪音里找到那只狡猾的猫的动静,但是却一无所获。

  ash;ash;你肯定会千方百计克扣的。那影子说。你的旧情人全都被你伤透了心,是吗?你打算给我点什么?

  死人影子的轮廓开始涌动。从他胸前飘出小小的一团黑烟,变幻成另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形,围绕着死人影子来去飘飞。那小小的人形也在说话,尽管扮演的是另一个角色,用的还是那死人自己的声音。因为这是一个幻想,一个渴望,执行人同样见得多了。

  我对他们总有公平的回报。那个从死人影子上分出来的小东西说。一套得体点的衣服。一些漂亮的纹身贴。一点点消遣和助眠用的烟草。一个刻成你前主人模样的打火机,让她温暖你的心!

  小小影子有点刻薄地笑了起来。可是死人影子洋溢着高兴。高兴与失落。这一切全被执行人观察得清清楚楚,因为影子是不能隐藏真实想法的。他无动于衷地听着,为没有找到猫而不满,但是有个词勾起了他的回忆。

  如果这死人想要,他倒可以给点什么的。执行人想到。他不懂得怜悯和愧疚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既然他恰好有那样东西,他可以试着和死人交换。公平交易是件很自然的事。他以前也做过,不记得是从谁那里换到了一张票。于是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把他仅有的几件财产找到,取出他碰巧拥有的那个东西,把它丢到死人的胸膛上。他同样不记得这东西的来源,不过知道它肯定很重要。放在过去他也许不会愿意做这笔交易,不过此刻不要紧了。他很快就带不了任何东西了。

  拿去吧。他说。我们成交。随便你给我什么回报。

  在影子小径上喃喃絮语的亡魂终于安静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已经死去的声音和幻影永远也不会真正地满足。它们得到的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安慰。可是,现在,这点安慰在执行人看来也暂时够用了。

  他还有别的事得干,因为他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画像。那张画勾起了他的另一个回忆,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好主意。是的,这会是一个很好的主意的。如果那台机器没有蓝本,它就会进行随机的创造。可是如果他在这里头做点什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在执行人找到那个渔夫的仆从以前,爱好打探的影子已经探查出了许多事。执行人能感觉到机器的运转,他还知道启动它的人是怎样要求的。那要求经过了某种算计,才能叫他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得以思考。那要求必须和他过去所做的要求互不冲突,因此他的杀戮被暂时性地叫停了ash;ash;程序挂起ash;ash;这个词从他残缺的记忆里冒出来。

  他还知道在这里的另外几个人是怎么想的。不是全部的人,不过有一个人曾经响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并且被影子偷偷记了下来。那愿望是纯洁的

  ,他本能地用上了这个词。纯洁的愿望是那种机器最乐于实现的愿望,因此这台机器也在飞快地改造自身。这种改造是不确定的,而他认为拥有寂静林之主的相貌是一种荣耀。不止是荣耀,而且也是祝福。那代表的是赋予生命的女神,那会让事情变得很有意思。

  那么就别去浪费时间。来吧。说干就干。

  执行人抓着那张画。他感到自己正在消逝,他就要在这真实的历史里化为从未存在的虚无了。因此他放弃了理会那个火与光铸造的幻象,只是在退入幻象深处前冲对方咧嘴一笑。那幻象没有追踪他的意图,他知道的,那幻象打算做的是保护渔夫的仆从。执行人觉得这也是怪有意思的一件事ash;ash;竟然保护渔夫的仆从。

  我记住你了,菜猫。他说。我不认识你,不过如果你的确和主持人有什么关系,没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没准。可能。说不定。但是谁知道呢?执行人不再考虑这件事了。他沿着影子的小径走向深处。在变幻不定的万象中,他同样什么也瞧不见。可是他能知道影子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影子为他指出铃声回荡的位置。它们窃窃地为他描述:铃在旋转,内侧和外侧反着转,速度快得没法衡量。

  它是被那个心里想着山洞和妹妹的男人启动的,现在正干着和影子们差不多的事ash;ash;它在偷听周围所有人的愿望。就连执行人的愿望也已经被它听去了,一点隐瞒的办法都没有。这种找出真实的本事也和影子很像。

  但它还能做影子们做不到的事。执行人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它在编织什么,在协调什么,在改变整个图景的模样。它在这儿嵌上本不该有的图案,又在那儿拿走原本存在的图案。这些增增减减到底有多少,执行人却无从知晓。他还没本事干扰它弄这些事儿,因为他和其他所有生命一样,都不过是这织锦上最纤细的一根丝线。他可以看到有些丝线在何处开始,又从何处中断,然而他却无法看清图景本身的样子,更没法晓得它原来该是什么样子。不过那不要紧,是什么样的图景都不要紧,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图案最后的样子:那就是所有的丝线都被剪断,而图景也终于织完的时刻。

  执行人不再往前走了。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这台机器不愿意让任何带愿望的东西靠近。它会给他制造障碍的。于是他垂下手,让影子如掠食的鱼般跳出小径,吞走了那张印着伟大君主形象的纸张。他让影子回到自己的国度去,从那里绕过所有的幻象与危险,然后抵达无限之铃的面前。他命令影子把画像展示给机器看,全方位地展示,然后ash;ash;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正规地用过那东西。最后他让影子传达他的意思,要求机器变成画像里的那个人,或者干脆把画像卷成细条,顺着那铃的外壳孔塞进去。反正那总得有一个奏效。

  拿出你的本事吧。他在想象里对着寂静林之主咕哝。难道你不是理莎法最小的那个姑娘?你不是真正掌握着生的权力的那一位?给这台机器找点乐子吧。不过,他几乎是本能地给予补充:这只是一个建议。建议而非请求。他不愿意为此而向寂静林之主付出点什么。

  于是影子就这么过去了。跨越无穷的事项之海,去把他寄存的漂流瓶带给目标。执行人站在原地,慢悠悠地等待着,聆听着。小径里的众多影子们都在念叨自己的事。它们的愿望却不会被机器理会。它们在各种意义上都是被遗忘和遗弃的。

  ash;ash;我想忏悔。影子说。我想逃脱。另一个影子说。我想拥有真正的关心。我想得到想要的生活。我想要我想要他听得越来越深入和专注,从现在追溯到过去。那些影子历史太久了,以至于

  他不能分清来源。

  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他捕捉到这句话。

  我要杀了你!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老朋友那只他要找的猫带着卷音的叹息。

  执行人敏锐地抬了抬头。但那句话很快就消逝在众多回响里。这只狡猾的猫太会躲藏了,他完全抓不住。他很想再看看那只猫的模样。他隐约觉得那是只非常花哨的猫,毛皮华丽闪耀,就像刚才那个菜猫一样醒目。说到刚才那个菜猫他许了什么愿望?

  这是执行人最后想到的一件事。随后,在未曾察觉的一瞬间里,新的图景已经完成了。影子把他的漂流瓶送到了岸上。执行人往前看去,金铃已经不再悬挂于虚空。它被握在一双细小稚嫩的手中,而寂静林之主正赤身***,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执行人走向她。他试着向她行了一个古老礼节,以防她完全继承了寂静林之主的思想,因为一时兴起就把他消灭。他并不担心自己被消灭,但是他还是想至少搞清楚一个问题。

  你是谁?他对那手持金球的女孩问。这不是一个起源的问题,而是关于成分多少的问题。她是哪一部分更多?是女神?是机器?或者是那个愿望?

  这时万象的纷扰已阒然平息,影子们也静悄悄犹如睡去。掌握金球的女孩抬起头,她瑰丽的面容上绽放出花树般灿烂的笑容。她朝执行人张开了双臂。

  抱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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