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开始,天上就下起了雪。这并不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但不过是一个时辰,原本星星点点的雪珠子就变成了一片片厚厚的鹅毛雪,地上很快就铺上了厚厚一层。张越一出屋子方才发现屋顶地面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被火盆暖热的身子被这冷风一吹,自是极其不舒服。拢了拢身上的虎皮面子姑绒里子大氅,他连忙又戴上风帽,这才下了台阶往外走。

  衙门重地,纵使是堂官的随从,按制也只能在衙门外头等候,不得随意进入。昨天张布等人能进头进院子,也是因为事出非常以防宫中召见。此时此刻,他却是等在兵部衙门的门外。尽管刚刚下马之后已经拍了油毡斗篷上的雪,但不过须臾功夫,头上的箬笠身上的斗篷又结上了白白的一层,而铺天盖地的雪花更是让人的视线只达数步之外。好在沿胡同这一排衙门全都挂上了一溜的青色气死风灯,朦朦胧胧还能照着一些。

  等了好一阵子,他才看到里头有两人出来,前头的那人打着灯笼,后头一人带着风帽穿着大氅,看不清头脸,但瞧着身材应是张越,因而他连忙迎了上去。见外头风大,他顿时暗悔没套上骡车过来,少说也有个说话的地方。

  “大人。”

  张越摆摆手打发刘寻回去,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又回转身看了看兵部衙门,便打消了寻个地方说话的主意,于是把身上的大氅更拢紧了些:“就在这说话吧,如今多事,衙门里头缺不得人,我离不开。”

  “是。”张越既如此说,张布拍打了两下身上的雪花,也就没再管那么多,“今日各处的奏报刚刚汇总上来。大约是从前定的规矩,多数都是在主动追查昨天的事情。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一处送来的消息称,兵部衙门有一个皂隶是西城兵马司一个总旗的小舅子……据说此人昨天告假走了,但今天有人看见他进了那位总旗的家里。我亲自带着几个人去了一趟,正好那个总旗大约察觉了什么,绑上了人打算求见大人,我问了几句之后,把人送锦衣卫去了。我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赶来报一声。还有另一条消息说,宫中月前进了一批宦官。”

  仅仅是两条看着不起眼的线索,张越顿时眉头大皱。袁方起自微末,诸般消息也是来自微末,眼线之中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所有消息都是送到各种不同的地方,随即经由奇奇怪怪的渠道汇总到大德绸缎庄,所以张布只要在那里坐镇便好。此刻琢磨着这两条消息,他就发话道:“兵部武选司的三个皂隶昨日正好告假归,我觉着不对劲,正好知会了锦衣卫东厂,想不到你警醒。这事情办得好。”

  “大人不怪罪便好。”张布遂把罗二那时候的陈词一一复述了一遍,末了再说,“我那会儿一时起意问了他一句,他从前在左军都督府时,伺候的是武定侯。”

  张越心头一动,遂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绸缎庄那儿还是你继续坐镇,至于宦官的事,你注意有什么消息就行,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张越话还没说完,就只听东长安街上那边有人一溜小跑地拐了过来。大约是由于从宫里出来这一路太远,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看去和雪地竟是一般颜色。瞧见那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到衙门口站定之后,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张越顿时多看了两眼。

  “快,快去通传,咱家是司礼监的,要见你们张大人!”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张越便轻声吩咐张布先去办事,随即就走上前去:“你倒是来得正巧。”

  听见这话,曹吉祥竟是愣了一愣才别过了脑袋,认出是张越,他顿时使劲跺了两下脚,这才走了过来。“这大冷天的,张大人怎的在外头?”

  “瞧你,连舌头都已经转不过来了,还说这大冷天的。”张越见曹吉祥嘴唇都发乌了,不禁心中生奇,“若是从司礼监过来,出北安门骑马,也不至于如此吧?”

  曹吉祥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却仍是勉强笑道:“小的是什么牌名上的人,不过是跑腿挣命罢了。是范公公差人来问,兵部有没有奏报没来得及送通政司的,就直接让小的带去左顺门。尤其是北疆军情等等,更是一刻都不能耽搁。”

  这大冷天靠两条腿从司礼监跑到东厂值事司,又从东厂值事司去了一趟内阁,再接着则是从内阁出来由午门出了东长安门直到兵部衙门,这绝对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跑腿。因此,这会儿曹吉祥浑身上下都是僵的,喉咙口一阵阵刺痛。奈何他在司礼监全无根基,王瑾又不在京城,上头那些大佬不理会,但下头人却是有意和他作对,乐得将他差遣得团团转。

  见曹吉祥脸色不好,说话也断断续续,张越略一沉吟,便对他点了点头:“也罢,晚间散衙之后确实还有几份急递送进来,还未来得及上奏。外头冷,你进来吧,到前厅说话。”

  这是曹吉祥一整天跑腿办事下来最贴心的一句话了。他今天跑了那么多地方,不是被丢在没有炭火的屋子里干等,就是被人撂在院子外的风地里,竟是连茶水都没能喝上一口。一时间,他只觉心中百感交集,等到张越打发走了张布,他就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衙门。到了前厅,在那暖烘烘的地方一坐,他被那热气一激,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越穿得厚实,身体底子也还好,在外头站了这么一会,只觉得额头有些凉,但见曹吉祥这般光景,他就算不担心这家伙回去得躺上两天,也担心这家伙带着东西回去会在半路上经受不住,遂唤了一个皂隶进来吩咐道:“告诉伙房,送两碗红糖姜汤过来。”

  曹吉祥正慌忙拿手绢掩住鼻子,一听这话顿时吃惊,好容易止住了这阿嚏阿嚏不断的劲头,他连忙站起身道:“多谢张大人了,实在是小的这身体不争气。”

  “这是晚上,又下了雪,你这衣裳都浸湿了大半,不料理一下,回去之后兴许就得躺上两天,到时候还误了事。就是我也一样,如今正是缺不得人的时候,一点疏忽不得。”

  “是是,大人身体金贵,如今这兵部确实缺不得您。”

  闻听此言,曹吉祥忙附和了两声。他却知道,兵部人员捉襟见肘,张越要是再有点什么事,哪怕不为了圣眷其他,也得为了有人好办事,兴许就连张太后都得差人送医送药来。至于他……司礼监的奉御长随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他这等人要是病了,那就兴许会被打发到北安门那边的廊下家去,三五天之后兴许就是破苇席一卷的死人了。

  张越见曹吉祥除了感激涕零之外还有几分怨恨,知道今天这大冷天别人差遣他出来恐怕也是打压居多,但他在宫里已经人脉宽广,待人宽和不要紧,多管闲事就没必要了。于是,等到姜汤送来,他自己先喝了一碗,随即就站起身说进去准备题奏,让曹吉祥在这儿等候。他正起身要走,曹吉祥却突然赶了两步上来。

  “大人。小的今天偶尔听范公公和金公公说起,太后召了他们过去,责他们荒疏,说以后让他们每日一个去内阁一个去六部,不要耽误了政事。范公公还对金公公抱怨了一句,说是兵部出了这么大事还井井有条,偏吏部每日的题奏都交得最晚,文渊阁当值的那几个小辈都抱怨了。范公公还说怪不得杨阁老不赞成让郭琎接任吏部尚书,这资历够了人望才具不够,一样压不了场,他要当这个吏部尚书,吏部的选官权就得让出来……”

  已经走到门边的张越停了一停,随即转身说道:“我知道了,郭大人有郭大人的难处。”

  见张越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打起帘子出去,曹吉祥也不觉得有什么被怠慢的地方,坐下身来搓了两下手心,看了看那碗空空的姜汤碗,他这才感觉到肚子空空如也。从广州出发的时候,张谦就提醒过他两句,说是在宫里要出头,一个是机缘,一个便是熬字,例如跑腿,哪怕是腿断了也不能耽误事情,所以他午饭不过是囫囵吃了一个油饼,也不敢喝水,就怕遇上三急。这会儿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之前被压下去的饥饿疲劳就一块上来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随即抱着手迷迷糊糊打起了盹,没睡多久就被人推醒了。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本能地问道:“可是东西好了?”

  “还没呢,大人说让公公再等一小会。”皂隶刘寻笑吟吟地答了一句,随即把一碗面搁在旁边的小几上,又送了一个模样朴素的手炉,“公公身上衣裳湿了,不妨用这个取取暖,再吃碗面填填肚子。一会儿好了,我再把东西送出来。”

  知道这些衙门的皂隶最会看眼色,若不是张越关照了那一碗姜汤,他们也不会锦上添花送来这些,因此曹吉祥接过东西谢了一声,心里谢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等刘寻出去,他就立刻抄起筷子吃面条——由于是饥渴极了,他挑光了面条,连带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末了才把碗搁在一边,抱着手炉舒舒服服往后一靠,睡意已经是全无。

  三门内的西厢房中,张越整理好了一应题奏,也琢磨起了张太后的那番话。如今的朝会越来越变得形式化,甚至有鸿胪寺官奏称,为了让朝会时间能够一致,日后每次朝会奏事只准十件,其余细务具折送通政司。而永乐朝的便殿召见群臣议事,阁臣送奏疏于乾清宫的规矩也几乎废了。朱瞻基还算是愿意见大臣的,但阁臣随侍乾清宫随时备咨议却少了,见部堂阁臣的次数大概和见他的次数相等,政令上通下达就不得不靠太监。

  张太后是生怕内外沟通不畅,所以让司礼监的那两个大佬要勤于到部阁走动,毕竟她是女流之辈。但若要不让太监势力太过庞大,那就只有让皇帝养成多见外臣的习惯。

  心里想着这些,他又拿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在兵部题奏之外加了个夹片,不外乎是略提了提宫中新进宦官的事。等到整理完东西放进木匣中锁好,他这才唤了刘寻进来,让他把木匣送出去。做完这些,他到外间一瞧,发现铜壶滴漏的时辰已经是标记在了亥初二刻。

  虽说是留守,但到了亥初也就可以歇了,除非是紧急公务需要起来办理。因此,张越让人打来热水泡了泡脚,随即就到了内间的炕上。这年头各衙门的开支缩减,兵部的伙房只能够热饭热菜,而日用柴炭灯烛等等也都是有定例的。所以,屋子里那一丁点灯光绝不适合看书等等,他也不想这一世还混个近视眼,于是这会儿只躺在那儿想事。

  尽管脑袋里事情太多,但昨日晚间睡得太少,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他很快就沉沉入睡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感到有人在耳畔轻轻叫唤。起初也没留意,直到后来有人轻轻推搡了几下,他这才睁开了眼睛。

  “大人,北边军情急报,信差坐吊篮上了城头,一个连夜进宫了,一个在前头院子等。”

  此时此刻,张越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连忙抓着一件衣裳坐了起来,这才问道:“可问过,是从行在来的?”

  “是从行在来的。”

  有了这话,张越再不迟疑,吩咐人出去把人领进来,他就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套上鞋袜便往外屋里走。外边的火盆早就熄灭了,比烧着火炕的里间冷了不少,但他还是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自觉有精神了,这才在桌案后头坐定。须臾,刘寻就引着送信的信使进来了。

  算算时间,张越知道这边京城的变故行在应该还不知晓,而他也并不知道送往宫里的那信上写着什么,但此刻在他手上的赫然是杜桢的亲笔,但全是公务往来的格式笔调,上头赫然写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阿鲁台率军与脱欢大战大败,牛马人口损失惨重。兀良哈三部闻大明天子至会州,遣使来迎,乞代大明征讨阿鲁台。

  兀良哈三卫不过是墙头草,但瓦剌脱欢仍然是不可避免地崛起了。要遏制一代枭雄的步伐,看来只靠拖后腿是不行的。只无论是瓦剌还是鞑靼,都如同养不熟的狼崽子,扶持了这个,这个强大了便会咬你一口,扶持了那个,那个也是一样。相形之下,怪不得明廷之后几乎一直扶持兀良哈人。

  当然,最要紧的是,北巡的朱瞻基那边至少还是一切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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