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衙和其他衙署一样,八字墙以内是第一道正门,穿过头一进院子,就是第二道仪门。所谓仪门,取的是“有仪可象”之义,不但新官上任必到此处下马,由迎接的属下迎入府衙,迎送上官也多半是送到此处即止。平日此门向来关闭,往来都是走的东侧便门,也就是仪门东配房。今日因来的全都是上官,这才仪门大开,守在这里的除了几个差役之外,还有一个跟随张谦而来,这会儿正满脸无聊的年轻宦官。

  “原本在京师好好的,我又不是张公公亲信,好端端打发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用没人听得见的声音嘀咕了一阵,曹吉祥觉得身上一阵燥热,忍不住把袖管卷上了一大截。他是永乐末年进的宫,之前已有家室,但却只字不识一事无成。若不是某次偶尔瞧见中官奉旨出使朝鲜时那种招摇风光的样子,他也不会撇下妻子狠心割了那话儿入宫。入宫伊始,他倒是投了个好靠山,可眼看王瑾正当红的时候,却把他转送了张谦派到广州来。

  “停下!”

  就当他在心里腹谤张谦别人不收礼不说情不揽权的怪异行径时,耳畔却猛地传来一个差役的高声叱喝。扭头一瞧,他就看到了那个大步走上前来的中年人,还有不远处一溜小跑追来的一个老差役。见仪门处守着的几个人提起刀来簇拥到身边,他心中熨帖了许多,又眯着眼睛瞧、打量那人。见来人衣裳朴素,快靴和裤腿上还沾有星星点点的黄泥,他立时笃定了。

  “公堂重地,谁敢乱闯!如今提督市舶司张公公和张大人李大人喻大人全在里头,若无大事就赶紧滚出去!”

  自从盼到了京师的回信,镇远侯顾兴祖立刻带着一干心腹亲兵紧赶慢赶来到了这里,每晚上只有两个时辰歇在驿站,其余时刻都在赶路。此时此刻,饶是骑惯了马的他,也觉得双股隐隐作痛,脸色自然是极其不好看。冷冷瞧着这个大喇喇挡在面前的年轻人,他一眼就瞧出了那身低级宦官最爱穿的绢衣,待听到这尖细的口音,他不知不觉抓紧了手中的鞭子。

  “滚出去?你不过是一介奴婢,在宫中连个品级都没有,居然敢教本爵滚出去?”

  曹吉祥在宫中年限太短,王瑾那时候也只是东宫的人,所以他自是没法认齐全那些要紧的贵人。此时听到本爵二字,他立刻唬了一跳,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尊驾是……”

  “本爵镇远侯!都道张谦驭下最严,想不到却是如此管教的!”

  顾兴祖冷哼一声,旋即就越过曹吉祥昂首阔步进了仪门。赶在他之前,一个机灵的差役拔腿就往公堂的方向冲去,待到了那月台下头就高声嚷嚷道:“启禀诸位大人,镇远侯到!”

  公堂上已经宾主落座押了人犯上堂,主审的李知府不过才问了两句,结果就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叫嚷打断了,心头自是气恼。可是,等他听明白这话的意思,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站起身来。不单单是他,公堂上的其他人也是纷纷起身,恰好对上了那个毫无顾忌迈入公堂的身影。虽说外头通报了镇远侯,但众人之中认识顾兴祖的,却只有唯一一个。

  “哎呀,居然真是镇远侯?”

  昔日顾成辅佐太子守京城的时候,张谦还曾经奉命陪侍,因此后来顾兴祖袭爵,他也与之打过几次交道,算得上半生不熟,此时笑吟吟地打过招呼之后,少不得向其余人介绍了一番。见果真是镇远侯,众人谁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参礼,而顾兴祖也一改刚刚在正门仪门的倨傲,面色稍稍松动了些。还不等有人发问,他就直截了当地撂下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本爵刚刚肃平广西瑶乱和一干叛逆,恰好侦知了一条要紧的消息,所以派人八百里加急请旨之后就星夜兼程地赶了过来。不过,本爵之前就派人知会了布政司,想必诸位也应该心里有了个数目。怎么,如今这是在审案?”

  顾兴祖仿佛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堂上跪着的那个人,又慢条斯理地说,“不管是什么案子,毕竟及不上叛逆大案。李知府,我且问你,先前尔等府衙官员在端午节珠江赛龙舟时遇刺,那些黎人刺客可曾招认过,说是勾结瑶人?”

  张越和项少渊昨日才收到镇远侯顾兴祖的行文,而张谦也知道徐家背后有这么一位勋贵撑腰,但三人谁都没料到顾兴祖竟然来得这么快。至于其他人则是更摸不着头脑了,唯有李知府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吓了一跳,旋即就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张越和张谦。

  自打秦怀谨畏罪自杀,那三个刺客也已经“畏罪自杀”了,眼下怎么还追究这事?

  见张越只顾着皱眉,李知府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您这是何意?”

  顾兴祖见众人讷讷无言,不禁冷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的随从亲兵终于也赶了进来,双手呈上了一份油纸包裹的东西。顾兴祖随手接过了,往公案上举重若轻地一放,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本爵在思恩县一举斩杀覃公旺以下叛逆一千零五十余人,又审讯俘虏得到了这份口供。上头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这些叛逆和琼州府黎人峒首勾结,约定共举叛旗,事成之后则各据广东广西!事到如今,李知府你还要问本爵这是何意?”

  堂下跪着的徐正平看着镇远侯顾兴祖身边的那一圈人,袖子里的手不禁紧紧攥成了拳头。自打那天佛山镇的窝点被人直接拔了,他就有了大事不妙的感觉,而原本那丝侥幸更是在彩云楼上张越当场发难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看来,顾兴祖虽说是世袭勋贵,可广西管不着广东的事,就算有心挽回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可没有想到,这一位不但来了,而且还带来了这样的杀手锏。看来,自己家这个聚宝盆对顾兴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诸天神佛保佑,只要能度过这一关,我回去一定给所有道观寺庙送上供奉!

  看到李知府已经是呆了,张越便索性走上前去,亲手解开了那一层油布。见里头赫然是一沓厚厚的纸笺,上头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就拿起来一张张快速翻阅了一遍,继而又递给了旁边的张谦。因见顾兴祖进来之后就不曾正眼瞧过自己一眼,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接过话茬道:“敢问侯爷如何知晓府衙从前次刺客那里审问出的供词?”

  顾兴祖盛气而来,再加上手中握着铁板钉钉的证据,再加上众人见到自己无不恭敬,适才他说话时便没有考虑太多。此时听张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语病,他不禁皱了皱眉,又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藩台,你无须问本爵如何知道,只要知道确有此事编号!你无非是想在任上维持太平,但叛逆不除,日后广东若是乱了,你一样责无旁贷!”

  张越虽然素来不喜欢硬顶,但面对顾兴祖这种居高临下的蛮横态度,他自是心头恼怒。略一思忖,他就反问道:“侯爷既然说琼州府的黎人和瑶人勾结,大约就是依的这几份口供?那下官请问侯爷,供出这些事情的人何在?”

  “这些东西是覃公旺亲自供述的,他原本想用这些东西换一条活命,奈何朝廷律例森严,他乃是首恶,自然是斩首以儆效尤。倘若张藩台不信,思恩县令等等不少人都可以作证,白纸黑字,还有画押!”眼见张越一副油盐不入的架势,顾兴祖也有些不耐烦了,当即一字一句地说,“张藩台,你不要忘了,本爵挂的是征蛮将军印!”

  闻听此言,堂上众人无不是悚然而惊。奉命征讨或镇守的总兵一律挂将军印,这是从洪熙年间方才开始的规矩。顾兴祖挂的是征蛮将军印,凡兵事便是节制广东广西两省,况且他此时用的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满堂文武竟是驳斥不了他。

  “李知府,本爵最后问你一次,那三个充当刺客的黎人何在?”

  此时此刻,李知府恨不得今日自个根本没出场。瞥了一眼张谦和张越,他只得咬咬牙一躬身实话实说道:“回禀侯爷,那几个刺客因晓得阴谋败露,下监不多日便在狱中自尽,如今就连尸体也已经丢在乱葬岗了。”

  “自尽?他们谋刺朝廷命官,也许还是叛党,你广州府衙的人就如此不尽心?你这个知府就从此不闻不问,以为事情从未发生过?你这个知府拿的是朝廷俸禄,就这么尸位素餐,本爵要弹劾你!”

  此前因为诸多事由而积下的无穷恼怒,顾兴祖这会儿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瞧见李知府满脸青白惶然无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他心中方才生出了一丝快意,又转头冷冷扫了堂上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都指挥使李龙身上,口气愈发冷峻了下来:“李龙,听说你未得上命,竟然敢私调卫所存粮给藩司平粜?”

  “回禀侯爷,下官……”

  “卫所存粮乃是屯兵根本,莫要以为本爵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贪图逃澄粮食那点蝇头小利,竟然敢枉顾朝廷律令,你好大的胆子!”

  眼见顾兴祖又掉头看向了喻良,竟是一个个发作下来,张越不禁心头大恼,正欲开口驳斥的时候,却只见一旁的张谦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只一沉吟,他就想起自己在拿到张谦送来的绳愆纠缪银章后,早就将此前赈灾的缘由始末详详细细写成了奏折呈递京城,此时决计已经到了御前,李龙调粮之事并不是什么隐秘,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时候贸然冲突,这原本就不是他的作风。只不过,这位镇远侯大约是在永乐年间过得太舒坦了,之前又配了征蛮将军印,于是还以为如今是勋贵占据半壁江山那会儿,却也不想想这一圈耍威风下来究竟会得罪多少人!若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理由真能成立也就罢了,若真是捏造,这儿谁能放得过他?

  “好了,如今有更大的案子,今日这案子暂且搁一搁……”

  “不能搁!”

  就当顾兴祖发了一大通脾气,最后终于撂下了一句关键话的时候,却不防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众人转头一瞧,见是面色潮红的右布政使项少渊,顿时齐齐一愣。而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顾兴祖,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项少渊,声色俱厉地质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项少渊一路从知县知府爬上来,在地方上向来是压制豪强说一是一,但到了广东布政使任上,他还想故技重施的时候,却遭到无数掣肘,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寸步难行,只数年间就豪情壮志全消不说,而且也落下了一身的病。这些日子尽管仍是未得施展之处,但眼看张越做到了几桩他没能做到的事情,他却渐渐有了精神,此时一发狠竟是丝毫不怵顾兴祖。

  “公审徐正平私将人口出境,私相与番船贸易等事已经早就公告全城,如今在外等消息的不但有受害的苦主,而且还有广州府乃至于外地的百姓,此事若是拖延,则官府信誉何在?侯爷要咱们协同您处置叛逆大案,可以,这儿的每个人都能够陪着!但是,不拘李知府陆推官,任留下一个继续审理案子,另一个随同问话,这便可以两全其美!”

  “你……”

  看到顾兴祖亦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再瞧瞧其他人虽是一副解气的模样,却都不自觉地离项少渊远了两步,这一刹那,张越只觉得这位搭班子以来并不算十分熟悉的右布政使很是不凡。在满堂寂静之中,他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旋即笑道:“项大人这主意的确两全其美。”

  张谦没怎么犹豫就接口道:“不错,既然镇远侯的事情要紧,这里就留下李知府吧。”

  这两位先后附和了项少渊,刚刚遭了一顿排揎正无处去火的喻良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立刻跟着附和了一声。而李龙虽不明其意,可想想藩司臬司和市舶公馆都已经表态了,自个儿刚刚还挨了一顿骂,这会儿还不如索性与其站成一线,遂也表示附议。刚刚狠狠逞了一番威风的顾兴祖完全没料到众人竟是齐齐和自己唱反调,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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