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消息传得最快,孙贵妃这一病让朱瞻基在永宁宫盘桓了一个中午,此后,张太后和胡皇后派人探望送东西过来且不说,其他后宫嫔妃也纷纷亲来问候,司礼监御用监那些头头脑脑一个不少。尽管凭她的身份可以挡下一多半的人,但总有些人不得不见。因此到了晚间,听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后,她便货真价实露出了病恹恹的神色,连吃饭都没多少胃口。

  “正名分,明尊卑,这些御史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恨恨地撕扯着手中的绢花,随即盯着榻前小杌子上坐着的王振问道:“之前是你说的,皇上只有皇长子这么一个儿子,既然是多年无嗣朝中忧虑,这次必然不会阻拦皇上册太子。可你看看眼下的情形,那些御史简直是恨不得把我们母子生吃了!太后原本就不待见我,事情要是越闹越大可怎么好?今天我能借病让皇上丢下那头过来,可以后呢?”

  今天来了那么多二十四衙门的头头脑脑,王振这最后一个自然是丝毫不显眼。此时此刻,见孙贵妃那气恼的样子,他连忙陪笑道:“贵妃娘娘息怒,只要皇上下了决心,那些御史算什么?他们闹得越狠,皇上就越反感,如今皇上不是认为有人在背后指使么?不过,皇长子如今是皇上唯一的儿子,这固然不假,但占了长子的名分,终究不如嫡子。咱们大明朝这么几朝下来,哪位天子不是嫡子?”

  这话立刻说到孙贵妃心坎里去了。她打小就在宫中长大,见惯了那嫡庶之间的分别。先帝郭贵妃那样得宠,仁宗皇帝为了她,甚至在武定侯立嗣时舍公主之子而立了她的弟弟,可在大事上头,却是全凭张太后做主。不但如此,他撒手一去,郭贵妃便莫名其妙殉了葬,那可是有三个皇子的贵妃!想到这里,她眼前便浮现出了张太后那张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脸。

  “另外,还有一件事贵妃娘娘需得留心。您得了皇长子,可是之前挑选的那些从人宫女,如今几乎淘换了大半,太后派了陈留郡主时时看护,自个也是隔三差五亲自去看。虽说这皇长子得太后看重是好事,可不得不防另外一条。这不在母亲跟前长大的皇子,难免会有疏离。再加上万一有人居心叵测在皇长子面前日日灌输什么,那日后疏远亲娘就更麻烦了。”

  孙贵妃虽说人灵巧聪敏,也读过不少文章典籍,但多半是为了投朱瞻基所好而在诗词上头下功夫,心机也都是用在固宠上头,于是王振一说,她就有些信了,心里自是又气又急。而王振眼见话已经说到了点子上,就不再多事,又坐了一会就告辞离去,却留了一句要紧话。

  先谋储君,再谋册后,如此方是名正言顺!

  倘若是没这心思的人也就罢了,但孙贵妃打从当年被册为皇太孙嫔便是耿耿于怀,而仁宗皇帝崩逝后瞧见那些殉葬嫔妃的下场,她更是心生惊惧,如今已经有了皇子,她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想着为儿子考虑。这天晚上原是朱瞻基说过要来,她却以不想给皇帝瞧见病体为由使人回绝。果然,朱瞻基晚膳过后便亲自来探望,陪着她坐了许久方才离去。

  张太后在朱瞻基身上用心,在后妃上头却不愿意用太多手段,平素也不耐烦管她们的那些小心思,但这天皇帝在质询那些御史时发了大脾气,她少不得把朱瞻基招来仁寿宫训诫了一番,待到晚间得知人又上了孙贵妃那里去,她顿时生出了深深的无奈。

  洪武帝也好,永乐帝也罢,就是她的丈夫朱高炽,都不是什么深情长情的人,后宫中的嫔妃宠归宠,统辖后宫的永远都是自己敬重的嫡妻,可她的儿子偏偏就是例外,而且胡皇后承恩稀薄也就罢了,生不出儿女却是莫大的隐患。

  皇帝晚省之后,仁寿宫宫门就关闭了。张太后平日临睡前往往会由一名女官读些史书,朱宁这几天住在宫中,她就理所当然取代了那位女官。兼且朱宁在史书典籍上的造诣绝非是寻常女官能够比拟,因此这会儿读着读着,姑嫂两人便闲谈了起来。

  正说到北魏杀母立子,张太后摇头说断绝母子天性,断不可取,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帘外就有年长宫女低声禀报说:“启禀太后,仁寿宫外东厂提督太监陆公公叩宫门请见,说是有要紧事禀告。”

  “可曾奏过皇帝?”得到否定的回答,张太后更是眉头大皱。她连临朝称制也不动心,自然更不喜欢别人动辄越过皇帝走门路到自己面前,当即淡淡地说,“告诉他,有什么要紧事先去对皇帝说,用不着上仁寿宫来。”

  门外那宫女犹豫了片刻,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太后,陆公公言说,事涉太后,不得不僭越先报仁寿宫。”

  事涉太后四个字非同小可,因此朱宁闻言,立刻转过头去看张太后。见其果然是面色凝重,她便站起身说:“虽说不合规矩,但若是事关重大,不妨破例,太后是否要见他?”

  踌躇良久,张太后终于点了头,又召了宫女进来为自己换了一身见人的衣裳,见朱宁收拾好了书要退出,她又迟疑片刻就开口说:“你也换一身随我出去瞧瞧,若是真有什么大要紧的,你就和他去见一见皇上。我和皇上母子一体,没有我知道却瞒着他的道理。”

  仁寿宫前殿已经熄灯,张太后不愿意再点灯惊动,就在寝宫前头一间小厅堂中见了陆丰。见他并不像其余高品太监那样服飞鱼,而是一身寻常的葵花胸背团领衫,头上是乌纱帽犀角带,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便少了两分夜里被打扰的恶感。然而,当陆丰说出不得不连夜来见的理由时,纵使深沉如她,一瞬间也不禁为之色变。

  “此前御史频频上书,皇上至为恼怒,小的就吩咐锦衣卫查一查那些御史。锦衣卫此前查到,有一位御史的家仆曾经频频前往东城一座小饭馆,而那里恰是宫中宦者最常前往的地方之一,便派人在那里监视,发现有人给那位御史的家仆传递消息,说是太后最重嫡庶分际,皇上因皇长子降生赦天下免钱粮,此事太后极其不满,又觉得孙贵妃恃宠生娇,于是不想这么早立储君。所以,这些御史上书正名分名尊卑,正是太后心中所想……”

  砰——

  一旁侍立的朱宁已是又惊又怒,听见这一声,就看见张太后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一贯淡然不惊的脸上满是森然怒色。情知今天的事情绝对非同小可,她不禁眼望着底下这个从永乐朝就坐稳了东厂督主位子的大太监,心中猜测着他究竟是怎么会留心到的那一茬。

  尽管心里异常恼怒,但张太后须臾就冷静了下来,眼望着朱宁淡淡地吩咐道:“晚上皇帝去永宁宫探望过孙贵妃,恐怕这时候无心早睡,也不会去东西六宫。阿宁,你和他去一趟乾清宫,把事情对皇帝禀告明白。你规劝他,御史是言官,道听途说就上奏固然有错,但让他也不要一时气急做出什么过头的事情来。太宗和仁宗皇帝留给他的那些老臣,凡事多商量。还有张越,都已经回来了,该授官的授官,不要让人闲着。”

  底下跪着的陆丰知道,张太后这是在避嫌了。尽管是母子,但对于某些大事情,张太后纵使是在文武群臣中拥有莫大的影响力,她也不会轻易出手,更不用说这次还涉及到了自身。然而,他连夜来报,却不是为了让太后摆出这么一个态度,因而连忙碰了碰头。

  “太后,皇上遇着今天的事情正在气头上,乍然得知这消息,恐怕就连郡主也难以规劝。事出蹊跷,您若是全然不理,小的却生怕有人构陷生事。如今往乾清宫禀报虽是太后一片苦心,但难免被人曲解,不如太后委派一个妥当的人和小的一同协查此事。”

  朱宁自知朱瞻基虽待自己不薄,有些事情也能劝得了,但这件事情她却自忖没有任何把握,因此听陆丰这么说,她也忙点点头道:“陆公公所言也有道理,今日皇上急怒之下就差点把人下了锦衣卫诏狱,若得知此消息,只怕都察院更不得消停。都察院御史从来都是天子信臣,若因此权威声望一落千丈,绝非好事。还是先悄悄查明,然后再禀报皇上更妥当。”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却只是照着陆丰跟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张太后恰坐在昏暗之中,深青色褙子上的织金云霞龙纹映着灯光,那流转的金色和她晦暗的脸色交相闪烁,让朱宁难以猜测这位太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于女人来说,皇后的位子远不如太后稳当,张太后早年便是代朱高炽处理政务,如今虽号称袖手不管,但实际上也管着不少事情,那么,她是担心因此事和皇帝离心?

  “明日让金英随你去东厂吧。王瑾虽然更好,可皇帝身边一刻都离不了他。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今天晚上是来报说彭城伯侵占民田。”

  “太后放心,小的明白。”

  答了这么一句话,陆丰连忙磕头应是。尽管之前的动静闹得很不小,但只要张太后愿意,自然能够把一切痕迹都给抹平了,他只要按照那话对外说就行了。至于彭城伯究竟是不是侵占民田,这却是不消说的事。满朝勋臣贵戚,纵使是清正如张辅,名下也少不了别人投献的土地,彭城伯身为太后胞兄,更不可能一尘不染。

  而就在退下之前,他瞅了瞅张太后的脸色,决定还是尽职尽责地知会一声:“小的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太后,傍晚的时候,戴纶和林长懋已经被锦衣卫押解回京了,人就在北镇抚司诏狱。”

  闻听此言,朱宁眼皮子一跳,看见张太后脸色更加晦暗,忙垂下了眼睑。那还曾经是当过朱瞻基老师的人,居然就这么说拿就拿了!

  这天夜里,独宿在家的张越也是没睡好。头天晚上是因为到家而安安心心睡了个囫囵觉,谁想今天是连连发生各种事端,搅得人心绪难宁。外人也就算了,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可换成自己家里人,那种腻味就甭提了。张輗张軏为儿子求官,张辅承揽了下来,可他们两个说张信的外调已经被搁置了,这事情若是真的,那就不知道是谁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想着想着,他不禁又想到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的父母妻儿。老老少少这么些人要从广州启程赶到京师,没有几个月是决计不成的,再加上还有刚满周岁的小孩子,大腹便便的孕妇,真不知道这一路上该走多久。父亲是最好的后盾,妻子是得力的臂助,而其他人在身边时,也都能让他更安心,如今一个个都不在,他这心里实在是空落落的。

  由于中午被硬灌了许多酒,虽说饮了醒酒汤,又是早早上床,但因为翻来覆去时间太久,他这脑袋又有些隐隐作痛了起来,当即开口叫了一声。等到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他这才想起自己没让人在外屋守夜。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站起身来,自己摸索着去找水喝。

  就在他看过铜滴漏,随即窸窸窣窣从蒲包里拎出茶壶的时候,陡然之间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响。尽管这是在自己家里,他仍是维持着一贯的警惕性,一个箭步到了外间,见大门紧闭并无异样,他又上前打开了门,果然看见门外除了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之外,还有一个面目有几分熟悉的婆子。见着他出来,那婆子忙上前屈膝行礼。

  “少爷恕罪,是外头张大哥刚刚回来,说是带回要紧的讯息要寻少爷禀报,央二门上头通传进来。小的生怕耽误了,所以也顾不上这会儿天晚……”

  不等那婆子说完,张越就不耐烦地问她人在哪儿,随即披起一件衣裳就匆匆出了门去。等一路到了二门,他就看见张布正在那儿焦急地等着。记得此前张布提过要去神策卫会一会从前在北巡中共过生死的几个友人,他放了人去,却不料这会儿才回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如此紧急?”

  “少爷,小的在回来的路上不合遇见锦衣卫的一拨人。过身的时候,有人在小的口袋里放了这个。”

  展开张布送上来的那个纸团,张越只扫了一眼,旋即神色大凛。戴纶林长懋的名字他曾经听朱瞻基提过,这两人竟是因怨望而被锦衣卫拿进京城下了诏狱。而下头那个消息更加隐晦,看那意思,竟是有人和都察院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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