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乃是天子法驾卤簿入京的日子,因此一大早,大街小巷上就挤满了人。即便这一天恰好刮大风,但家家户户的人都早早得到了官府的命令,这时候少不得朝城门的方向翘首盼望。无数官兵全力弹压主持秩序,人群中仍然有嗡嗡嗡的议论声。

  尽管就生活在天子脚下,但大多数人距离重重禁宫之内的天子却有十万八千里,就是踮起脚使劲往里头瞧也瞧不出宫门里头的动静,更何况还有禁止窥视宫闱的律条在前头挡着。那些永乐十五年瞧过皇帝法驾入京师的人们更是窃窃私语,谈起当初那浩浩荡荡的卤簿,不少人的脸上都是泛着一阵阵兴奋的潮红。

  “法驾进城了!”

  一骑人从道路尽头飞奔而来,口中高喝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时间,刚刚还有些喧哗的街道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在负责净街的禁军指挥下,一拨又一拨的人跪倒在了地上,从高处看去,就仿佛一道无形的刀子削平了无数迎风摇曳的稻草一般,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矮了大半截。只是,虽说是俯伏跪迎,却有几个胆大的人悄悄把头抬起那么一丝来。

  白泽旗一对、门旗四对、黄旗四十面、金龙旗十二面、日月旗二面,除此之外还有风云雷雨旗、木火金水土星旗、列宿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红纛皂纛……数百面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旗帜迎风招展,所有举旗之人皆是遴选的一等一壮汉,个个都是一般高低,看上去声势异常雄伟。旗帜过后是铜号角琵琶箜篌大鼓之类的乐器,再接着则是各色幡憧和兵器。当数十名内侍手捧沉甸甸的各色金质物件过去时,那些偷瞧的目光则是更多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各式各样的罗扇和伞盖,其中有认得的人便悄悄对同伴解释了起来。什么红罗绣花扇、红罗单龙扇、红罗绣雉方扇、红罗素扇、双龙寿扇、红罗直柄华盖绣伞……每一样都向人昭显着天子富有四海的天威赫赫,于是尾随法驾的四夷来使俱是油然而生畏惧之心。就是四周迎驾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把额头贴近了冰冷的地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法驾通过的时候,几个精心挑选的老者便尽全力扯开嗓子吆喝了一声,于是,四周响起了无数应和,山呼海啸一般的恭贺声犹如飓风一般汇集了起来,飘荡在整个京师的上空,旋即重重地压向了从御道上通过的那一行人。随驾北征的将校无一例外挺直了腰,就连之前往清河迎驾,此时汇集在一块入城的文武百官亦是抖擞了精神。

  先头亲征时张越并不在京师,无缘得见前头那一系列繁复的礼仪,这一次却从头到尾完整经历了一遍。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以凯乐献俘陈于太庙太社之外,皇帝御午门以露布昭告天下,百官朝服听诏,朝奉天门上平胡表……起初他还能强打精神,但渐渐地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是犹如木偶一般跟着别人动作。奈何一应礼仪全都冗长得很,远远望去,他觉着那位年迈的皇帝动作也显得僵硬不耐,更不用说他附近几个勉强硬撑着的白发老臣。

  然而,当这一天的事务结束之后,张越却没有得到回家的许可,不得不苦命地在兵部衙门通宵整理北征军册。尽管此次乃是以多打少,但三十万大军中,死伤仍有四五千,其中死者有半数都是路上染疾或是冻死的。在军册上勾掉那一个个名字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上书所言之事,竟是睡意全无。

  由于天子亲征归来,次日重阳节一大清早的朝会就取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赐宴年过六十的文武官员,张越这年纪自然是只有在衙门干活的份。然而,午休完毕,他正准备打起精神办公的时候,司房大门却被人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元节,出事了!”万世节直接用脚后跟磕上了背后的房门,随即气急败坏地说,“前去领赐宴的赵尚书刚刚回衙门,那脸上死白死白的。随行的人透露说,大宴之后皇上连着下了好几道旨意,左春坊杨大学士、鸿胪寺丞刘顺、刑部左侍郎杨勉,还有礼部吕尚书,吏部蹇尚书,全都下了锦衣卫狱!”

  此话一出,张越顿时丢下了手中的笔,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朱棣面前呈报京师井井有条之后,皇帝虽说质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大怒,怎么如今一回来又大动干戈?这一动就是一位阁臣两位尚书,和之前那次如出一辙,这样下去,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个办事的?当初洪武末年官员上朝时往往和家人诀别,难道眼下还要如此?

  “罪名是什么?”

  别的人万世节压根不在乎,但杨士奇对他有提携指点之恩,只差没有师生名分而已。此时此刻,万世节捏紧了拳头,旋即低声说道:“杨阁老是辅导太子有阙,刘顺是奏事失辞,杨勉是因为他那个弟弟的牵累,至于吕尚书和蹇尚书我就不知道了。”

  万世节不知道的这两个人,张越却偏偏心里有数。不就是因为太子宽宥了吕震的女婿,那时候蹇义在旁边却没有阻止么?他果然还是把皇帝这种生物想得简单了些,疑忌对于其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怎么会错误认为朱棣先头那种表情就是消了气?他紧紧捏了捏拳头,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过年前刚从大牢里出来的岳父。

  “对了,赵尚书还提到,皇上复召杜大人直文渊阁。”

  “果然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可是重阳节,东里先生也已经年过六十了!”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长长将其吐了出来,这才对万世节说,“先不要往坏处想,如今天已经冷了,诏狱之中免不了缺衣少食,我设法打点一下,先送些东西进去。”

  见万世节点了点头,又说出去打听消息,张越便缓缓坐了下来。此时此刻,最初的惊愕已经过去,他不禁琢磨皇帝是一时发泄怒火还是其他。思来想去,他觉着杨士奇实在是无辜得很,不禁暗想如今只要在东宫兼任官职,那就和炮灰无疑,只要出岔子必定顶缸。

  说起来,杨士奇和杜桢一样,也已经是“二进宫”了……

  由于这么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消息,张越这天下午的办事效率自然是大大降低。而随着泰宁侯陈瑜下狱待罪,神策卫指挥使张輗免职,鞫问神策卫军官数人,无数事务衙门都笼罩在一片惶惶难安的气氛之中。这北征将士尚未赏功,如今就先兴大狱,而且个个都是朝中算得上名号的文武大臣,谁不胆战心惊?

  这一天的雷霆震动之后,便是数日的宁静。由于兵部尚需计北征功勋,武选司忙得脚不沾地,书吏几乎都调去了帮忙,张越这边自然是人手更加捉襟见肘,根本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终于,赶在礼部赐宴随军将士之前,一应事宜都料理妥当,兵部衙门从尚书赵羾到下头最不起眼的书吏皂隶,所有人都熬得两眼通红,但名列赐宴的却只有张越一个。

  面对那些勤勤恳恳保障后勤却丝毫没得到任何嘉奖的同僚,尽管张越更希望的是回家,却不好流露出丝毫不情愿赴御宴的表情。而到了大宴那一天,礼部排定了座次等级公布出来之后,他更是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也不知道朱棣是怎么想到的主意,总之为了激励从征将士,此次大宴竟是分四等。有功无过者坐前列,受上肴;功过相等而先入关者坐次列,食中肴;功过皆无者坐下列,食下肴;至于那等没有功劳却犯了过错的,则只能旁立一边看着别人吃。一应人等之中,文职大臣坐前列受上食的只有杨荣金幼孜张越。

  兵部录从征功时,张越先头守御兴和的功劳却是额外算了进去,只是杨荣金幼孜却知道,这其中尚有开中盐法和后头的上书之功。对于这种计算方法,他们倒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先前议功封赏时所定的乃是权宜之计,实际上张越的功劳还未全赏,再者,这御筵他们俩座次在前原本就够扎眼了,多一个人分担分担也并不坏。而且,这种场合吃的是恩荣面子,吃的就算是上食,其实也别想吃饱。但凡聪明人,来赴宴之前都早就填了肚子。

  威伏千邦,四夷来宾纳表章。显祯祥,承干象,皇基永昌,万载山河壮。

  圣主过尧胜禹汤,立五常三纲。八蛮进贡朝今上,顿首诚惶。朝中宰相、燮理阴阳。五谷收成,万民欢畅。贺吾皇,齐赞扬,万国来降。

  合着这四边静和刮地风的曲调,廷下就有教坊司乐班献上了平定天下之舞。只见那些人头戴青罗包巾,身穿青红绿玉纱罗销金袄,腰束浑金铜带,脚踏皂云头靴,载歌载舞歌颂不绝。张越对于这种乐舞实在是没多大兴致,少不得偷眼瞥了瞥御座上的朱棣,谁知恰好和御座下首朱瞻基看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瞧见那位皇太孙眉眼间满是笑意,他不禁平添狐疑。

  一场形式多于实质的御宴之后,有功将士都得到了数额不等的赐钞。其中,杨荣金幼孜以功列上等,各赏二品金织纻丝衣一袭,钞五千贯,张越则是四品大红纻丝衣一袭,钞三千贯。由于这是当场赐物,因此宴席散了之后,却是一个小宦官跟着他一路捧着东西出去,因此他自然又领教了一回千目所视的滋味,他甚至觉着今天饭没吃饱,看却被人看饱了。

  不过,总算是可以回家了!

  然而,一路来到长安左门,张越还没来得及从众多的马车和仆从中找到自己家的人,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声音。循声望去,认出是彭十三,他不禁愣了一愣。要知道,今天英国公张辅也在赴宴之列,彭十三怎么会在这里眼巴巴等着自己?

  “少爷,赶紧回家!”由于此时出宫的人众多,彭十三生怕被人挤散了,索性上前一把拽住了张越的手,随即气急败坏说道,“老太太快不行了,英国公已经先走一步赶过去了!”

  闻听此言,张越顿时感到一道炸雷狠狠劈在了脑际。尽管知道祖母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个个大夫都做出了让人极度失望的诊断,但他总是抱有一丝幻想,以为会有奇迹发生。犹如木头似的呆站了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眼看有人牵马上前,他也没看清楚那是谁,抢过缰绳便翻身上了马背,犹如风驰电掣一般驰了出去。

  刹那间,什么赏赐,什么未来,全都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

  强撑着用最后一丝清醒控制着身下坐骑,他只用了一刻钟便急驰到了自家门前,随即一跃下马,飞也似地朝里头冲去。等冲进北院大门的时候,他不禁感到喉咙发干胸口刺痛,就连脚下步子都是一阵阵飘忽。三两步进了堂屋,看见只有两个小丫头,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冲进了东屋。当他撞得帘子飞起的那一刹那,他就看到了那个被王夫人抱着肩头的老人,看到了那双欣喜的眼睛,看到了那一丝忽然绽放的笑容。

  “婶娘,婶娘!”

  张辅只不过比张越早到一步,此时一下子察觉到了顾氏的变化,顿时连叫了两声。王夫人见顾氏含笑缓缓合上了眼睛,原本紧紧握着的那只手渐渐松了开来,不由心中一震。待颤抖着伸手试了试那鼻息,她那眼泪便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仅仅这么一小会功夫,张越只来得及赶到榻前。抓起那只低垂下去的手,看着那一丝犹未消失的笑容,他只感到心如刀绞,忍不住将头抵在了顾氏温热的胸前,竟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威严的老太太,慈爱的祖母,体贴的长辈,至亲的家人……顾氏那一张张不同的脸孔从脑海中一晃而过,最后留下的便是那一抹不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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