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前头的禄米仓胡同为了方便运粮的大车来往,原本就颇为宽阔,但这会儿大队人马散开,立时就把这条往日里可供两辆大车并行的胡同堵得严严实实。好在武学原本就是贴着京师的东城墙根,那边尽头没什么人往这儿走,因而也不虑阻塞交通。只是,这儿那种两相对峙的架势却让禄米仓那边张头探脑的兵卒有些吃不准,最后还是一个小旗过来,兜头兜脑几鞭子把管闲事的下属都赶走了,顺便还关上了大门。

  这些当兵的万一要是闹腾起来,那可是了不得!这禄米仓里头的库存全都是给官员发俸禄的,尽管过了年节,可还有下头半年的粮食,有了闪失可了不得!

  别人害怕,刚刚撂下一通狠话的石亨却并不害怕。他小小年纪就敢打敢拼,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再加上满身的劲先头都被张越一番话给吊起来了,满心想着从自己手下走出一批得用军官是什么光景,因而见那幼官一下子噎住了,他反而觉得有些没趣。

  一旁的张越倒是没想到石亨能说上这么一番话,这时候见人退了回来,他不禁瞧过去一眼,随即才淡淡地问道:“我要说的话,已经有人代我说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质问的想要求的,尽管说出来!今天说出来全部不罪,但过了今天,便一切依学规论处,按律法论处!”

  惴惴然的幼官们你眼望我眼,终于又有人乍着胆子站了出来,却是先行了军礼之后才说道:“张大人,咱们不是有心闹事,实在是那几个教授训导太过分了!这不教弓马,不教武艺,头一件事竟是带着大伙跑步,昨儿个就整整跑了一天,大家都累趴下了!还有,学生要请教大人,大人是管着武学的兵部堂上官,请问这位是什么人,凭什么教训我们!”

  都是年轻气盛的武学生,因而哪怕知道石亨说的话句句在理,自己反驳不得,众人自是不服气,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也自然纷纷附和。见着这一幕,张越倒是觉得好笑,歪头又看了一眼石亨,见他攥着马鞭脸色不太好看,这才板起了脸。

  “你们是觉得,他和你们差不多年纪,等你们承袭了军职,他未必就能高过你们,所以心里不服气?”张越一句话出口,见底下鸦雀无声,便正色道,“他是会州卫指挥使石亨,虽是世袭了宽河卫指挥佥事的军职,他最初却也不曾实授,是一点一点积累军功进的军职,如今二十出头便已经是指挥使!他当初投军的时候,和你们年纪也差不多,可如今不到数年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你们还觉得他没资格教训你们?”

  石亨虽然很有些自负,但被张越这么一夸,仍然有些不好意思。说是会州卫指挥使,但会州邻近大宁,那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怎会只有他这么一个指挥使?所以,四个人中间,他是最小的那个,而且也并不是承担着最大的领军重任。只不过,和他的年纪比起来,这军阶着实可以压得住底下的那些人。

  幼官们虽说都是出自军户,祖辈父辈都是军官,可与其说家学渊源,还不如说是世代吃军饭的,长辈们严格些的还教导了些武艺,不管不问的则是只负责把人养大,识字的没几个,识地理的更没几个,所以,会州卫究竟在哪里,下头还是嗡嗡嗡地议论了一阵,二十多个人方才渐渐反应了过来,看着某人的眼睛里就多了几许敬意。

  张越也看出了他们表情中的改观,心中顿时多了几分底气。至少,这些人还是可以救药的。这也很正常,永乐年间的二十余年算不得真正的承平盛世,光是北征就有三次,北巡一次,此外还有南征交阯,宝船出海——这还应该是他这只蝴蝶扇起翅膀影响了历史的情况。所以,计算一下参与北征的兵力就知道,即便没有打过仗,眼下这些幼官的祖辈或是父辈至少被拉去北边的草原荒漠拉练过。

  所以,眼下的军队还只是渐渐开始腐坏,不至于从根子上烂掉。

  “教授和训导们昨天让你们跑了一整天,无非是想看看你们这些人的身体状况。想必你们昨天应该知道了,这武学中的伙食究竟如何。这年头百姓吃上一顿肉就算得上过年,但你们一天三顿至少可以保证一顿有肉,这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力气练武!你们是真正的武官,不要把自己和古今那些儒将相提并论,要是连一点打仗冲锋的气力都没有,还带什么兵!至于你们家里的差役,今天我可以撂下明话,但使你们月考岁考能够顺利通过,你们这些人家里的差役,我奏请皇上加恩免除!”

  之所以要加上加恩两个字,实在是大明的差役远远麻烦过赋税,所以张越也不能让人落下话柄。可是,这样的承诺加上石亨之前就问过,为什么有事不禀报张大人,而是要擅自外出,幼官们都有些站不住了。毕竟,昨天的伙食确实是不错,他们虽是没睡过,可也溜过去打听过,宿舍大通铺的炕是热的,光是这两个待遇就足以和国子监媲美。于是,在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跪了下来,余下的也一个接一个软了膝盖,到最后就只见一地矮了大半截的人。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张越知道眼下的关卡暂时算是过去了。可是,如今只有二十多号人,要是不好好整饬一下,那下一回就可能是四十四百。因而,他扫了众人一眼,淡淡地喝了众人起来,随即便策马上前,在武学前的下马石下马,又一马当先进了大门。没走几步,见看门的几个健卒仍是把这些武学生挡在外头,他便回头吩咐道:“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先放进去,万事有我。”

  那些健卒本就是因为上头定出的学规严厉,若是他们执行不力还得受罚,这时候张越既是说了,他们自然不再担心——这武学说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共管,但真正说起来,掌握着武选大权的兵部堂官自然最大——一个个记下名字后,他们就把这些武学生都放了进来。

  刚刚张越在门前讯问那些武学生的时候,武学中的诸学官就得到了消息。他们事先都是五军都督府向兵部举荐,张越曾经亲自见过的,因而也知道这位兵部侍郎的秉性,并没有贸贸然出来迎接,此时方才露了面。一一参见之后,几个人忍不住打量了一眼张越背后虎背熊腰的石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日我才和成国公商议过。从武学出去的,若是合格,便会加授各类军职,相形之下,你们这些教授训导的品级便远远不够了。教官比学生的品级低,管教起来自然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今次来,是有三件事。头两件,是我拟奏请皇上,一来为你们正名,一律授你们试职千户,若是教导得好,即行转实授,让你们不至于没有底气,二来,则是给学生们定出新的规矩,武学结业之日,若是岁岁优等,则两年后官职由试职虚职改成实授,若是岁岁合格但全都是下等,则军职减等。第三件,则是他。”

  张越没有理会教官们那大为惊诧的表情,而是指了指旁边的石亨,这才淡淡地说:“你们虽是京卫中武艺才能的佼佼者,也随同过太祖皇帝北征,但其中多数人都没有真正戍边亦或是接敌,而且年纪相对于那些武学生,大的太多了。所以,我请准皇上,调了会州卫指挥使石亨过来,由他提督武学,主管这些武学生的操练训导。”

  提督武学?有这规矩么?

  尽管一群人面面相觑,但却没人真的站出来质疑。一来是畏于张越的官高,二来是这武学在宋时便是旋立旋废的地方,三来则是这于他们来说有利无害。然而,这却苦了石亨,被底下从学官到皂隶等等一众人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到最后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见过学官,张越又下令把所有武学生都召集到了小校场,把之前对那二十几个武学生提过的条例,再次对这些人重申了一遍,同时又把石亨再次拎出去派了一回用场。大约是适才的事情很快传开的缘故,底下学生的精气神比昨日好转了不少,也不再有那许多喧哗。而后日的大比在张越的刻意强调下,那重要性自然再次上升了不少。

  而等到诸人散去的时候,一个身材中等的武学生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层层通报执意求见。眼下张越对于武学正是最重视的当口,虽说不合规矩,但他素来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当即在明伦堂中接见了此人。可当那武学生报出名姓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日见过的那个自称大伯父张信未来同僚的武官。

  “宁子春?”

  “是,学生宁子春。”那个武学生本以为必得跪白下情,谁知道行过礼后张越就让他起身,因而他心中便多了几许把握和雀跃,“大人如此注重后日的大比,所以学生有一建言。学生听说,皇上此次北巡大宁,曾经于军中比武,胜者加官封赏,授予勇士之称。虽说武学之中远不及军中健儿济济,但有道是名利双全才能激励人心,还请大人给此次比武头名再授予一个头衔。那人为了护着这个头衔,必然会竭力上进,而其他人为了夺这头衔,自然也会更加用命。”

  这说法一时让张越想到了某个名词——首席——脸上顿时有些古怪,随即便笑问道:“你这个主意倒是有些意思,但你就没有想过,有道是树大招风,若是那些人明里动不了那个头名,暗地里用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怎么办?”

  “这是必然的,毕竟嫉贤妒能,原本就是人性。”那武学生却是怡然不惧,昂着头说,“但学生听说,兵部有谍探司,何不派人驻扎武学?一来武学也是兵部重地,二来可监管学生品行,岂不是一举两得?”

  怪不得那个宁姓武官竟然会提到自己的儿子,这年轻人有些意思!

  张越记得武学这一批招的学生里头,既有去年年末那批世袭军官,也有五军都督府推荐的军官子弟,也有少量的勋贵子弟,总的来说鱼龙混杂。因而,看到这么一个在自己面前敢侃侃而谈,而且还言之有据的人,他自然颇为赞赏。又问了这个宁子春几句,发现他答话有条理,显见不止是如那个四川都指挥同知说得那般只是武艺精熟,他就更满意了。

  “你这建言我收下了,来日便设武学首席。只是,你既然是提出建言的,能不能把这武学首席夺过去,就得看你自己的了。”

  “是,学生一定努力!”

  看着宁子春沉稳地行过礼后告退离去,张越又扭头看了一眼石亨,随即饶有兴味地问道:“你觉得他比你当年如何?”

  石亨毫不客气地轻轻哼了一声:“我当年可不像他这么会装,肯定是有什么说什么!”见张越大笑了起来,他忍不住又问道,“大人,我这提督武学总得有个年限吧?我可不想一直呆在这地方管教小孩子,您总得预备着人接替我!”

  “放心,就两年。”张越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见石亨一副长嘘一口大气的模样,他不禁哑然失笑,“两年之后,你就是想赖在这里,我也会把你打发了回去,免得你荒废了。再说,武学又不比国子监,总不能让一个人把持太久。至于接替你的人……你真以为咱们大明这么大,挑不出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

  话虽说得轻易,但把石亨留在了武学,随即又带着随从出门离开的时候,张越心里却知道,若不是眼下狠下功夫,不久的将来,大明还真的难能再挑出一个石亨这样的人。

  时势造英雄,若不是靖难,朱棣身边的那些大将显不出来;若不是征交阯途中朱能病故,张辅显不出来;若不是倭乱,戚继光俞大猷一辈子未必能出头;若不是镇守辽东,李成梁未必那么显眼……如今是承平盛世,瓦剌的脱欢也未如史书上那样大放异彩,其子也先也声名不显,但天知道北边或是其他地方会不会再冒出一个绝艳的人物?

  这时候,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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