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是古今通用的至理。但阎王是人,小鬼也是人,只要不存着居高临下的心思,和小鬼打交道也并不那么难。金钱开路是一条,人情开路又是另一条,所以,相比那些常常睨视内官的大佬们,在宫里那些大小太监看来,无论是从前的小张大人,还是现在的张侍郎,待人都是一如既往的和气,从来不曾瞧不起他们。

  所以,见陆丰这样低姿态,张越也未有自矜之色,只是莞尔一笑道:“你来谢我那是谢错人了,救下人的不是我,往你们两个衙门通报的也不是我。不过谍探司那些人确实晓事,这话我替你捎带过去。东厂锦衣卫要还情容易得很,叙功的时候多说两句好话,分润他们一些,还有那个首告的人别忘了就成。再有就是谍探司那边若有事,你们可得多关照一下。”

  “关照的事情容易得很,可叙功……呸,前头棉甲的事倒是查得容易,可谁知道顺藤摸瓜下去竟会出了那么大纰漏!”陆丰气咻咻地拍了一下扶手,这才突然想起这儿是兵部衙门,不是自己当家作主的东厂,顿时尴尬得笑了笑,又叹了一口气,“不管能否捱到叙功,你手底下那些人的功劳咱家不会忘,那个首告的人也好安排。只要是有什么万一,咱家也不得不求张大人你拉扯一把。”

  张越这下子倒是一愣:“我?”

  “这次把棉甲的事情揭开来,是你兵部谍探司的那位一时好心,这本不是他的职责,自然是有功无过。而锦衣卫和东厂得信之后倒是配合得不错,一个直接抄了通济仓那些个龌龊官员的老巢,一个直接在路上截下了要运往京城的东西,这本是至少将功折罪。可顺藤摸瓜下去,李茂青自缢的事情原本已经有了线索,是武定侯长子郭聪交接了居心叵测的人,又向兵部武选司司官关说人情,只要拿着人就好,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让人死了!”

  这些原本不应该在张越面前说的,但眼下陆丰压力太大,再加上他又觉得张越不是外人,一口气倒了出来,这才使劲抓着扶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锦衣卫眼下没有指挥使,是房陵掌总,咱家知道从前他和你交情不错,后来才疏远了。他平日里瞧着人也着实不错,但有一点咱家得提醒你……他是太后的人!”

  自从房陵当日从东宫被罢斥的时候见过一面,张越便依他之言和他渐渐疏远,只在他成婚得子的时候送过礼,仅此而已。但眼看人家之后风生水起,朱高炽登基之后立时重用,等到汉王造反的时候亦是当起了先锋,他哪里不明白当初房陵所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深意。所以,陆丰说得神秘,其实却只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实。

  但此时此刻,他自然不能表露这些,于是少不得露出了讶异之色,旋即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了,多谢陆公公提醒。”

  陆丰尽管欠过张越不少人情,但也不想一直这么积欠下去,此时听张越谢了一声,心下便松快了许多。随口扯了两句,他突然想起之前在东安门那一遭,不禁笑道:“对了,刚刚郑王越王襄王全都到了东安门,正要进宫呢。幸好咱家溜得快,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不过范公公金公公两个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么着,咱家先走了。”

  张越面上带笑送了人出去,心里却是沉甸甸的。郑王等三位亲王在这当口入宫,说是探望太后,其他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要真是他的猜测没错,张太后重病之下见不了人,朱宁怎么挡得住这些虎狼?

  要说这也是朱瞻基和张太后惹出的麻烦。都已经是成年的亲王,偏偏一个个都留在京中不放出去就藩。可那几个天子手足一直都形同隐形,怎么会偏生在这当口跳出来,还一次都是三个人……必定是有人撺掇了其他人,把这声势闹腾大发了,真相也就盖不住了!

  如今要是他还在宫里兴许还能设法,可偏偏他一早就出来了,要再进去却是不容易。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在围城之中的时候想出来,一出来却又没法进去,想进去也没借口!

  尽管心下焦躁,但他这个兵部堂官要是也露出一副火烧火燎的架势,只怕原本就有各式各样猜想的司官更会平生揣测,所以,他只是端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进了仪门。一直等到了三门内,回到自己办事的屋子坐下,他这才立刻消去了早就不耐烦硬装的笑容。

  之前朱宁说话那般隐晦,是有意暗示,还是奉命暗示?还有,杨士奇这个内阁第一人也还坐镇宫中,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闻听三王入宫,可会去拦一拦?是了,此次三王突然闯进宫里,应该确实是张太后那儿出了问题。想当初这位在朱高炽驾崩朱瞻基未归的时候,就是连东宫也封了,所有皇子一概不许外出,这一次怎会偏偏漏过了十王府!

  他想着想着,随手抽出纸来正要写字,却发现砚台里头的墨早就干了,不禁恼怒地丢下了笔。

  “来……”

  “大人!”

  张越话音未落,便有一个皂隶在门外唤了一声。他一迟疑便吩咐人进来,只见门帘一动,那三十出头的皂隶就匆匆进来:“大人,有信使从大宁行在来,说是皇上的密函回复。”

  “快让他进来!”

  所谓的密函便是密揭,在外人看来,在此之前,如今的满朝文官中也就是内阁众人以及蹇义夏原吉有此殊荣,此次皇帝离京,方才添了他张越。但早在多年之前,张越的札记就曾出现在永乐皇帝朱棣的案头,只那会儿皇帝是只看不答而已。

  这次前来的信使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材矮小,紫红脸膛上却透着一股精悍气。递送了秘匣之后,他便立时退出到外头等候,竟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而张越打开秘匣,核对信封上的银记无误,便拆开印泥封口。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两张纸笺,起头就是淡淡的“前事已览”——张越自然不可能会错了意,昨天发生的事情,纵使信使动作再快,恐怕也得是四五天之后才能折返回来,这自然是说的他提及从小教养勋贵子弟的事——而之后紧随的东西就简单了,皇帝提及了东胜,提及了开平,提及了兴和以及哈密,在军言军,皇帝亲率大军巡边,他又是如今兵部最大的主官,自然三句离不了本行,只是临到末了才蜻蜓点水提了提武选司的舞弊案,又提到了另一个人。

  兵部尚书张本因为自己直管的武选司出了这么一件事,已经再三请辞!

  张越已经是来不及去想皇帝提到此事的深意是准还是不准,是让他出面也揽一些责任,还是纯粹暗示张本老迈不堪使用。他只知道,眼下这一封皇帝亲笔的书信至少让他有了入宫的借口。于是,他用最迅速的动作把信函装入了信封里头,随即就把那信使叫了进来。

  “你先去喝一碗腊八粥填填肚子,然后立刻随我入宫一趟!”

  能被选为信使的虽说都是缄默妥当的性子,但这会儿听张越如此突兀冒出这么一句,紫红脸汉子还是大吃一惊。即便如此,他一路疾驰换马不换人,刚刚这么一停顿,此时已经是疲倦欲死,他仍是一口应了,只是就着皂隶端来的热水洗了洗脸和手,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也来不及换衣裳,就跟着张越出了门。上马时,因动作迟缓,马鞍又蹭着了双股间磨破的去处,他不禁皱了皱眉。

  张越虽瞧见了,也知道人家昼夜疾行的危险劳累,但此时他已经没什么办法,又不知道仁寿宫情形如何,只能略一点头便用力一甩马鞭疾驰了出去。尽管兵部衙门距离长安左门极近,但为了省路程,他仍是沿东长安街转半边街夹道,盏茶功夫就在东安门前停了下来。

  一到这里,他就发现一应守军都有些神不守舍,于是跳下马之后就冲那信使要过了秘匣,又对迎上前来的禁卫说道:“这是皇上命人打行在送来的,我要入宫面见太后。”

  尽管东安门的守卫并不常见张越,他也来不及报名,但这么多禁卫当中自然有一两个认识他的人,所以窃窃私语了一阵,从上到下就都知道这位是谁了。尽管为难,但看着那个秘匣,当信使又上前亮出了过关牙牌之后,再没有人怀疑,立时有人飞快地往里头通报。

  平日里在宫门前等上这么一阵子自然是不要紧,但此时此刻,张越强忍住踱步的冲动,只是牵着缰绳站在那儿,心里却已经是极其不耐烦了。这大冷天的,他裹着大氅穿着皮靴还觉得冷,见那信使站得笔直,紫红的脸却仿佛越来越红了,他就叫来一个禁卫说:“他一路疾驰刚从大宁回来就来了这里,寻件厚实衣服给他。”

  有他这句话,禁卫们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就有人拿了一件极其厚实的长袢袄来给了那个紫红脸信使,若不是东安门前当值都是有定例的,只怕还能有人寻出炭炉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总算是有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却是曹吉祥。

  “您怎么突然来了?”曹吉祥除了气喘吁吁,瞧着也有些狼狈,素来整洁的袍子下摆还有两个脚印。施礼过后,见张越反复打量着自己,他脸上一红,随即低声说,“三位千岁爷在仁寿宫前头大闹了一阵,要不是襄王拦着郑王和越王,恐怕谁都弹压不住,偏偏武定侯还正巧跪在仁寿宫前头……”

  果然已经是一团糟!

  张越心里一沉,随即又问道:“那杨阁老呢?”

  “两位杨大学士来了,但郑王和越王闹得太凶。”曹吉祥想起那边的情形就觉得心有余悸,暗幸自己位卑职小,正好被范弘金英打发回司礼监,否则也不会知道张越正好要进宫。觑了觑张越脸色,他便又劝道,“大人,仁寿宫之前出来女官传太后口谕让三位千岁爷回去,今天不见人,又训斥了他们几句,结果竟是被气急败坏的越王骂了回去,这会儿三位千岁爷正要往里头闯呢。若不是什么要紧事,您还是暂缓一些入宫吧!”

  天家的这些嫡亲宗室是什么德行,张越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这会儿在心里沉吟了一会,他还是轻轻拍了拍怀中的秘匣:“这是刚刚从大宁送来的皇上亲笔信,不管里头有什么事情,我总得送给太后瞧瞧。你不用多说了,头前带路吧。”

  有心再劝,但见张越脸已经沉下来,曹吉祥也不敢再多啰嗦,只得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司礼监长随在司礼监不算什么,但在外头却人人都敬上三分,再加上张越又不是平常人,竟是轻轻巧巧就放了人。而那个紫红脸汉子的牙牌既然已经派过一次用场,张越自然不会把人再带进宫里,吩咐几句就让人先回兵部衙门了。

  曹吉祥捧着秘匣在前头引路,从御药房后头绕慈庆宫西宫墙往北行,从隆祀门进去,这便是仁寿宫地界。离着正经地头还有一堵墙的时候,张越就听到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那声音并不算太高,但一字一句骂得却极狠,听得他大为恼怒。

  “别以为我叫你一声姑姑,你就真拿腔拿调了!不过是藩王郡主,母后当养小猫小狗似的养着你,你就横了起来,自以为是仁寿宫的主人!母后见不见我要你来说,那是我的嫡亲母后,和你有什么相干!”

  随曹吉祥跨过了门槛,张越就看见正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两个身穿青色织金盘龙袍子的人正在死命地拦着一个和他们衣着仿佛的人。而在他们面前,朱宁站得笔直,脸色却有些苍白,一旁的杨士奇和杨溥都在,脸色一个赛一个地阴沉。范弘金英只是站在朱宁身后。

  正拦着越王的襄王正巧一转头,瞧见是张越,手顿时一松,这下郑王更是拦不住越王,竟是被他一起拖到了朱宁跟前。眼见越王扑上前来抬起巴掌似乎要动手,范弘金英已经齐齐拦了上来,朱宁眼中厉芒一闪,却是丝毫不退。

  而就在这时候,她一下子看到了跟在曹吉祥身后进来的张越,随即就看到张越旁边的曹吉祥仿佛是一失手,手中抱着的那个匣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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