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处死后,后宫无首,人心惶惶,皇上着我代为打点后宫事宜。

  我尽心竭力,做事拿捏有度,遂将宫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交口称赞。

  然而不可逃避的,朝廷上下、宫中内外,讨论的最多的还是未来的皇后之选。

  如若按名位来排,皇后之位定是要顺承到尊为帝贵妃的我来当的。更何况我还是后宫宠妃,皇上也时时流露出要册我为后的意思,似乎由我来任皇后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情。

  但是事实却并没有那么乐观。朝中大臣反对之声最是激烈,理由是我今年尚十八年纪,在宫中资质最浅,又无子嗣,不足以担任皇后之职。

  当右宰相将此种情况告知我时,一脸的忧心忡忡。他问我:“不知娘娘为何一直叫老臣按兵不动,否则若是由老臣上奏皇上,娘娘胜算的几率就更大了些。”

  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何需凑那个热闹。朝堂上熙熙攘攘,而唯有你迟迟不肯表态,皇上早晚是要问到你的。你说是你主动提起有说服力呢,还是皇上问你时沉着应对容易让人信服?”

  右宰相了然,语气中有掩饰不住敬佩,“娘娘遇事不慌不乱,如此沉得住气,实在叫人佩服。”

  我轻挑柳眉,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么以众朝臣之见,该立谁为后呢?”

  右宰相沉吟一声,回道:“这也是众说纷词,意见不一,不过总的来说就是在剩下的两妃——妍淑妃和殊贤妃中抉择了。”

  我轻轻一笑,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早下朝之后,妍淑妃已经上书皇上请愿出家修行,为皇上为大胤国祈福。”

  右宰相一惊,有些无法相信。

  “这并不让人惊奇。妍淑妃本就不是好斗之人,许是皇后之死也让她感到世态炎凉吧……”

  右宰相点了点头,“清翎王的嗜好也是一大弊端……妍淑妃这样做也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好方法。”

  “那么只剩下殊贤妃了……”右宰相分析说,“殊贤妃娘家显贵,她的老父亲在朝中颇有声望,再加上她的儿子端豫王日渐威信,恐怕将是娘娘强而有力的竞争对手……”

  我赞许地说:“李大人真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啊。”

  右宰相抬头看了我一眼,惊奇地问:“娘娘如此从容不迫,难道是早已胸有成竹,您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吗?”

  我淡然一笑,品了口茶,悠闲地回道:“本宫又怎么肯为他人做嫁衣呢?”

  晚上皇上来到雎鸠宫,我慌忙迎他入座,又体贴地将一红缎方枕垫于他的身后。

  皇上靠了过去,看上去有些疲累,他重重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身与我说着朝廷关于立后之事,说着说着脸上已有了恼怒之色。

  “那些大臣真是顽冥不灵,朝堂之上丝毫不给朕颜面,当面驳回朕的提议,说什么你不堪当皇后重任……”然后皇上又愤恨地叹了口气,“唉!朕选后还要他们多管闲事!”

  我接过菟丝端上的茶,轻尝了一口发现热道适宜,方才递给皇上,温软地劝道:“君上选后不仅是家事,更是国家事,他们自然关心了。他们也是心有社稷忠于君上嘛。”

  皇上接过茶,喝了一口,顺着气色好了许多,然后拉住我的手感叹地说道:“奴兮你真的很懂事,识大体,又聪慧……这样的你当皇后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朕没想到朝廷上下反对之声如此之大啊……”

  我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们如此也无非是瞧不起我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倘若我的父亲是朝廷显贵,他们也定不敢如此。

  我顺着坐到皇上的身边,一脸的真诚,说:“其实臣妾并不在乎那皇后的名位的。君上对臣妾已格外优容,臣妾还再敢奢望什么呢?”然后我将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皇上的肩上,喃喃地说:“臣妾什么也不要,臣妾有君上就够了,君上会保护臣妾的,对不对?”

  我虽看不见皇上的表情,但是我却知道这番话感动了他,因为我感觉到他拉住我的手用力了些。

  半晌的沉默,皇上终于不无惋惜地开了口,“那么只能是殊贤妃……”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句话。

  这时我突然抬起了头,问道:“这么说君上已经决定让端豫王继承皇位了吗?”

  皇上一怔。

  我用无辜的语气再次重复道:“立殊贤妃为皇后,就是立端豫王为嫡子。这么说君上已经决定由端豫王继承皇位了吗?”

  皇上对册立太子的犹豫,加上右宰相最后的暗中支持,使皇上最终力排众议,立我为后。

  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没有子嗣是大臣们反对我的借口,却又恰恰使皇帝下定决心立我为后。

  钦天监奉命连观天象,终于卜五月十二为册封大典之吉日。

  而五月乃牡丹花盛开最是灿烂的时节,正与册后日子交相呼应,于是少不得有人趁机奉承我,流传出立我为后正是天命所归,顺应天意。

  织锦司连夜赶制袆衣,洛阳源源不断运来各样品种的牡丹作为庆典之用,后宫妃嫔、朝廷官员纷纷递上贺表和贺礼恭祝我晋为皇后,臣国友邦则遣使者贡来宴会上的土产野味,一时间宫中来往络绎不绝,四海之内珍奇异宝皆聚集宫中……

  我则由雎鸠宫搬到凤仪宫,着实叫善善她们打扫忙碌了好一阵子。

  我抬头环视凤仪宫,发现四周幽暗低沉,颇不合我的心境。

  我一字一顿地吩咐说:“皇后生前虽朴素,却落得如此下场,本宫不能效仿。本宫欲改以金凤雕柱,以红线为毯,以水晶为帘,以玉为枕,以明珠镶镜,以沉水熏香……”

  四月时,织锦司终于将袆衣缝制好,于是召宫廷画师画像。

  沈画师今年六十有二,祖上专为皇帝皇后画像,而他也已经为两代帝后画过像,可是为我画像时却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十分难堪的样子。

  我本身着袆衣头戴凤冠端坐在上首,看到他的样子不由得低低地笑了,问道:“不知沈大人为何如此扭扭捏捏?早上本宫坐着有一个时辰了,大人却一笔未抬。难道本宫真丑陋到让大人难以下笔么?”

  那老头扑通的跪下,叩头解释说:“娘娘实在雍容华贵,光彩照人,让臣等凡夫俗子不敢直视。即便勉强为之,却只是形似而无法神似,故而老臣才迟迟不敢下笔,如此惶恐难堪。”

  我起身,捏了捏酸痛的后颈,走下去说:“你虽说得好听,不过在本宫听来却是搪塞之词。你已经画有半个月了,让本宫看看你到底把本宫画成什么样子了……”

  我走到暗黄色底龙纹画纸前,看见画像大概轮廓已经画完,只见画法精致细腻,甚至连凤袍上的细微的花纹也描画得清清楚楚。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冲沈画师说道:“沈大人不愧是享有盛誉的宫廷画师,画法真是精细,连本宫也不得不叹服了。只是……”我指了指只有脸廓的上半部,语气严厉了些,“沈大人又打算怎么办呢?”

  沈画师流出汗来,哆哆嗦嗦地回道:“老臣,老臣……不才……”

  我挑了挑眉,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命令道:“册封仪式就要到了,而像却还未画好,岂不叫人笑话?本宫再宽限你一日,今晚好好琢磨,明日务必画完,知道吗?”

  那沈画师只得抹汗连连点头,满面愁容地离去。

  善善在一旁劝道:“小小姐,奴婢看那沈大人也不是故意拖延,确是有难处,您又何必如此难为他呢?”

  我看了她一眼,能这样推心置腹和我说话的恐怕除了善善再也不会有第二人了吧。

  我回道:“这世上有苦衷的事有很多,但事情却不能不办,马要加鞭才能跑得快啊。”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早沈画师就来到凤仪宫,回命说画已经完成了。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展开画卷,果然画中的人儿正是我的样子,相差无二。

  一群宫人都上前围观,发出了低叹声。

  楚姿叫道:“画得好漂亮啊!活生生就是娘娘的样子……”

  连一向淡然的菟丝都忍不住赞道:“真是栩栩如生,尤其这双眼睛炯炯有神,流盼之间灵气盈盈,真是将娘娘刻画得入木三分……”

  善善也点了点头附和说:“既能将小小姐之美貌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又不失威仪庄重,真真难得。”

  我也惊喜地看向沈画师,问:“昨日你还一筹莫展,怎么一晚凭印象就能画得如此好呢?早知道沈大人你有如此本事,也就不用本宫好几天坐在那里受苦了。”

  沈画师听着我夸赞之词,附和着笑了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跪下禀道:“娘娘恕罪,老臣不敢欺瞒娘娘,其实这并非老臣所作……”

  “哦?那还会有谁有此好笔力呢?”我意外地问道。

  那沈画师跪着回答说:“昨日出宫时老臣碰巧遇到元大人,元大人问老臣为何愁眉不展,老臣据实以告,元大人体知老臣,遂代为执笔,一夜将画完成……”

  我一怔,原来是元遥……待我回头再看那幅栩栩如生的画时,已经是百般滋味了。

  世人皆知我乃皇上宠姬,于是对仪式操办莫不尽心竭力,以期得到我日后的赏识,所以这次册后大典办得无比风光隆重,一时间被传为美谈。

  当我身着百鸟朝凤袆衣,头顶珠光宝气之凤冠,与皇上携手站在高台之上俯视万秀河山,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真是叫人心神荡漾,引起万丈豪情!

  我的名字被添进帝后名册,并祭告宗庙。

  是的,我将流芳百世,永垂青史,子孙后代将永远记住我的名号。

  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期盼着什么。

  不能不说,权力和荣耀真是让人愉悦的东西啊。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抱着祝福的态度来看这件事,众亲王反应的态度就很冷淡。南赢王以哀丧之身为借口拒不参加仪式,而清翎王甚至没有回京祝贺,却遣人送来一封书信,信上只有一句质问的话:尊贵之后又如何?

  我看后面无表情地将那信放于烛火之上,顷刻间就被火舌吞灭。

  我怎不知道他的意思,富贵之后,也不过如此,灰飞烟灭,一切成空罢了。

  但,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同的。就如这张名贵的澄心堂纸,燃后自有一股幽香,这是其他纸张无法比拟的。

  由此可见,纸尚且分贵贱,人与人之间自然也是不同的。

  那天我在路上看见了大姬,她依然被簇拥着,却不再是以前高傲尊贵,目空一切的样子了。

  我们盯着彼此良久,一切不言而喻。

  “本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率先开了口。

  大姬冷笑了一声,“我不愿来,更不愿意见到你。但是我强迫自己来,我要看看你是怎么一步步地踏着别人的冤魂登上皇后之位的!”

  我在心中一颤,但脸上依然维持平静地看着她,而大姬则越说越激动,伸出手指着我口口声声质问道:“我母后一向宽厚待人,与人和气,而你因为垂涎中宫之位,就狠得下心害死她吗?你于心何安?涎居于凤仪宫你于心何安?!”

  我就沉默地看着她,良久终于开口说话:“你就这样肯认?你就这样肯定的维护你的母后?这后宫之内谁敢说自己没害过人?”然后我又一字一字地再次重复说:“这后宫之内谁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大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继而又强辩道:“但至少我和我母后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我反问道:“大姬你当初难道就没想过要利用我吗?”

  大姬哑口无言。

  我语调平静的再次说道:“本宫已手下留情,否则大姬你以为你能安全入宫吗?”然后我看了失神的大姬一眼,淡漠地说:“大姬以后还是在家好好相夫教子罢,不要再来宫中,因为……这宫中已经不再有你的亲人了……”

  我当上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实践我的诺言。

  我来到了质子殿。

  巫朗哈穆看见我很意外,他冷淡的上前向我请安说:“皇后娘娘吉祥。”

  “你知道了?”

  他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册封仪式办得风光无限,皇上甚至下旨大赦天下,如此隆重恐怕是想不知道都难吧……”

  我听着他的话中带刺,心中有隐隐的痛,但很快又镇定自己,说:“我来是和你谈正事的。”

  巫朗哈穆不屑地笑了一声。

  “我能让你回到自己的国家。”

  这句话牵动了他,他终于回过头看我,一脸的无法相信。

  “真的?”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走到他面前,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盯着我,却渐渐的恢复了平静,沉声问:“要我怎么做?”

  “娶了乌姬,当上大胤国的女婿,让皇帝对你放心,放你回去。”

  没有预想中的欣喜之色,却看见他的眼中渐渐有怒气汇集,最后怒极反笑道:“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然后他转身冷漠地说:“皇后娘娘还是请回吧。”

  “为什么?你不想回去吗?”我略有急切地问,这样的情况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回过头看我,眼中的怒气不减,突然就向我奔了过来,我本能的后退,却被他伸出手臂囚禁在红木柱上。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锋利无比,恨恨地说:“告诉我,你是如何说出这番无情的话的?”

  他离我那样的近,我甚至能听到他略有急促的呼吸声,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姿势让我尴尬无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心里从来没有我?”他沉声质问道,却不待我回答,野蛮地俯下身去衔我的唇。

  我本能的将脸偏向一边,惊恐地回答:“不……”

  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手臂突然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你走吧……”

  我转过头看他,极力忽略他眼中的受伤,狠下心说:“王子,江山美人你选哪一个?”

  他一愣,答不出话来。

  我迎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选江山。”

  然后我又再次坚定无比说:“选江山。因为美人会变心会背叛,江山不会。”

  他听了就那么放声大笑起来,“如此魄力就是堂堂男儿也不曾有的,又是怎么从你的口中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的呢?”然后他又止了笑,冷声问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中一痛,极力忽视他看我那鄙夷的眼神,回答说:“最受益的是你。”

  他的神色复杂,但我依然捕捉到他眼中一丝无奈的松动。

  当我离去时,巫朗哈穆在后面突然说:“奴兮,我真后悔认识你。”

  我怔在原地,没有回答。

  “我后悔了,你是一个像毒药一样的女人,却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忘记……”

  过了一段时间皇上下朝回来和我聊起回纥质子上书请求迎娶乌姬一事,还说朝中大臣意见两分,一部分赞同说此乃天作之合,有利于对回纥国统治的巩固;另一部分说高贵帝姬下嫁附属臣国,有失大国威仪。

  我淡淡地笑了,对皇上说:“那回纥王子质于大胤将近八年,早已熏染上我国的风俗习惯,算是半个胤国人了。如果将乌姬下嫁给他,既可以示恩于他,又能显示我大国海纳百川的风范,何来失威仪之说?又况且听说那回纥老可汗偏爱宠姬,倘若发生废嫡立庶的变故,岂不枉费了当初收复回纥的一番辛苦?”末了我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也只是臣妾之薄见,君上如此英名,想必顾虑的更加周全。”

  皇上沉思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已有定论。

  于是下旨颁诏将乌姬许给回纥质子,赐驸马名号,并在成婚一个月后放其归国继承太子之位。

  我看着巫朗哈穆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着,前面的宫门早已为他敞开,他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在他越过宫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宫中最后一眼,他眼中看我的神色是那样复杂,慢慢的他收回他所有的感情,毅然地离开。

  他终是走了,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以往与他的种种不禁浮现眼前,我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最终会被我渐渐忘记,成为我少女时光中的一段回忆吧。

  乌姬神色则欣喜无比,因为她尚不知自己的幸福从何而来。

  当她毫无眷顾之情同自己的心上人欢喜离宫时,我看着她,心中涌起百般感慨,乌姬你真是个不孝之女啊……

  那么乌采女,你到底值是不值?

  于后宫之内我独断专行、独承圣恩,于朝廷之上借助右宰相暗中扩大势力,终于一步步地扎稳了脚跟。

  没有人再敢忤逆我的意志,放眼望去皆是一张张谄媚惶恐的脸孔,真是叫人好不惬意。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一日闲极无聊,信步来到惠修仪的蝶恋宫,正看见惠修仪逗弄着十五皇子颛明,无比喜爱的样子。

  我看到颛明略略一惊,沉声问道:“这么说安婕妤已经……”

  惠修仪迎上前去,向我点了点头,随后满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我恢复了往常淡漠的神态,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戏谑着说:“你叹什么气?这之于你不是好事吗?”

  惠修仪摇了摇头略有哀伤地回道:“看着这孩子就让我想起了他的母亲。想当初我们一同进宫,亲如姐妹,曾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听了默然,然后转头看一身白色童服的颛明正自得自乐地摆弄着手里的玩偶,喃喃地说:“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正在为生母服丧呢……”

  那孩子可能感受到我在看着他,也抬头看我,就停止了玩耍愣在那里。

  惠修仪轻推他上前,哄道:“明儿,那是你母后呢,叫母后啊……”

  没想到那孩子刚刚接近我就脸色发白,哇的哭出声来。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愣怔住了,惠修仪一脸尴尬慌忙解释说:“皇后娘娘,这孩子见人生呢……”

  我品了一口茶,不介意地笑了笑,说:“小孩子心性最是敏感,他知道本宫不喜欢他,也不亲近本宫呢……”

  当我十九岁的生日临近,皇上搂着我问想要什么礼物,我终于犹豫着将心中一直所想说了出来:“君上,臣妾想见见臣妾的两位嫡姨……”

  皇上沉默,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

  当两位嫡姨身着正式的宫服恭谨地跪拜在我面前时,我在上面仔细地审视她们。

  她们都有四五十岁了吧,只是普通中年妇女的样子,体态发福,不再有年轻时漂亮的影子。

  她们不像我母亲……

  心中有隐隐的失望,继而又苦笑着摇起头来,我在期待什么呢。

  但是我依然热情地下去亲自扶她们起来,叫人给她们看座,她们才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了。

  她们有些拘谨,上的瓜果茶点都不敢碰,说话也是小心而客气。

  我亲切地笑着说:“你们都是本宫的长辈,这样拘束反倒见外了。”

  她们这才轻松了些,絮絮地和我聊起了家常。

  我在上面随意地靠在矮几上和她们说话,此情此景让我心中有些温暖有些柔软。

  身体瘦削些的大姨看着我,不觉得红了眼圈,抹泪说:“皇后娘娘长得真像小妹,让臣妾不由得想起她还在世时的样子……”

  她的话也勾动了我的伤处,不由得也跟着唏嘘感伤起来。

  大姨径自悲伤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从袖袍中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说:“瞧瞧臣妾,今天是个好日子,却让臣妾搅得……皇后娘娘也不要悲伤,臣妾想小妹在天之灵看到娘娘今日的至尊至贵一定也会感到欣慰无限吧……”

  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心想如果我娘尚在,皇上有何脸面再见她?我又有何脸面再见她?

  这时善善趁机转移话题说:“小小姐,御膳都已经准备好了呢。”

  我这才收回百般心思,起身邀两位嫡姨共进午膳。

  席间,大姨应对流利,言语讨喜,一见就是精明之人;而二姨则相对沉闷,话不投机,让人乏味。

  我在心中感叹,果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呐。

  下午时皇上来到凤仪宫,我知道皇上对她们有芥蒂,于是便遣善善带她们去御花园四下走走,回避了过去。

  今天的皇上颇有兴致,在下午行了鱼水之事方才离去。

  我有些失神地坐在床上,这时菟丝进来禀告说:“大姨夫人在屋外求见呢。”

  我略略一惊,随口问道:“哦,善善这么快就带她们回来了吗?”

  菟丝回答:“是大姨夫人自个儿提早回来了。”

  我听了也没多想,只“唔”了一声,吩咐说:“你让她先等着,待我先去沐浴更衣。”

  菟丝领命而去,可不一会儿却见大姨径自闯了进来。

  我心下有些不悦,却见大姨跪在我面前一脸着慌地说:“娘娘万万不要擅自洗浴啊!”

  我听了有些迷惑不解,却听见大姨又重复说道:“皇后娘娘但凡想生下子嗣,就不要擅自入浴……”

  大姨见我依然不解的神情,起身在我耳边低声说:“男女欢爱过后,女子若是濯洗就会将男子精血也随之排出体外……”

  我听了脸上腾的一红,心情复杂,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姨也怔了会儿,过后叹了口气,拉起我的手,充满母慈与怜爱地说:“可怜的孩子……你娘死的早,服侍你的又都是些未出嫁的姑娘们,身边也没个过来人告诉你什么……”

  然后她又从袍中拿出一个小香囊,递给我说:“这次臣妾特意早回也是想趁着人少把这个进献给皇后娘娘。这里面有臣妾在宫外特意为皇后娘娘求得的送子符,听说那家庵一向很灵。娘娘的苦处大姨明白,希望上天能降福于娘娘……”

  我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动容,终于委屈地簌簌地流下泪来。

  我留两位嫡姨在宫中待了有半个月,将她们分别封为邽国夫人,媵国夫人,并赐以丰富的珍奇异宝,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她们出宫。

  我握着手中的香囊,想起了大姨临走前细细教诲的受孕方法,心中又是羞涩又有感激。

  这时楚姿端出一托盘禀道:“娘娘,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我掀起红布扫了一眼,也是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点了点头,吩咐说:“去送到邽国夫人府。”

  楚姿正要领命而去,善善则略有诧异地问我:“不知小小姐又为何再次犒赏邽国夫人?”

  我笑了笑,说:“亲戚之间也有亲疏,大姨合我的心思。”

  善善一愣,顺口说道:“邽国夫人的确善于交际,自小就长了一张巧嘴,也讨老爷夫人喜欢。不过小时候高傲犀利的很,什么都挑最好的,也不知道忍让媵国夫人和小姐,也是小姐不爱争抢。反而是媵国夫人看起来笨笨讷讷的,倒为了回护小姐和邽国夫人吵过几架呢……”

  善善觉察到我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连忙改口说:“不过小小姐,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邽国夫人人也不坏。”

  我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叹了口气说:“是呀,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若不是你提起,我还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可见人默默无闻是不行的,总比不上机灵狡猾的人有好处。”然后我再看了一眼那些金银珠宝,吩咐说:“改送往媵国夫人府。”

  皇上过了今年的元日就该六十一岁了,已见衰老。

  一日秋风扫落叶,他突然无限感叹地和我说:“朕老了,已经开始长白发喽……”

  我心想,平时皇上长白发时梳头太监都会悄悄地拔去藏着,现在终于已经多得遮掩不住了吗?于是不由得也跟着感到一阵悲凉之意。

  呈现老态的皇上突然对亲情表现出眷恋,他说:“朕在宫中太寂寞了,朕想念朕的儿孙们。朕要让亲王们都回到京都,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末了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也该是时候择优册立太子了……”

  我在心中一惊,却轻轻地拉过皇上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喃喃地说:“君上你不是一个人呐,有臣妾,还有我们的孩子……”

  皇上一愣。

  身为国母,又喜怀龙脉,身份是何等尊贵。

  我躺靠着,左手轻抚小腹,半眯着眼睛惬意地听着下面妃嫔奉承的言语。

  突然我睁开眼睛,问坐在下面的殊贤妃说:“贤妃当初怀有端豫王是怎样的呢?本宫甚喜酸食,姑姑们都说会是皇子,贤妃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殊贤妃一惊,脸上有些尴尬,回答说:“好似也是这个样子吧……时间久远,臣妾有些记不得了……”

  我笑了笑,忽然止不住地干呕了起来,紧忙拿出帕子掩嘴,下面连忙传来了一片关心慰问之声。

  等稍稍安稳下来,我挥手吩咐道:“本宫身有不适,你们先退下吧。”

  待她们都离去后,我感到浑身疲惫无力,于是病怏怏地躺下去,脸贴着席子,感到一阵清凉,才稍稍好过了些。

  这时楚姿端着食盘进来,她才稍稍靠近,我便开始反起胃来,连忙厌恶地命令道:“快拿走,我闻着味道就想吐。”

  楚姿迟疑地看向善善,善善过来劝说:“小小姐,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这样对身体不行啊……”

  我对善善的态度稍好些,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然后胃中又是一阵翻涌,我连忙又俯身下去,呕出些许酸水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却又束手无策。

  没想到怀孕是这般难受……

  而后我又想起了什么,强撑着吩咐楚姿说:“去,快去把王姑姑叫来。”

  宫人们不敢怠慢,不一会儿王姑姑就被带到了我面前。

  王姑姑首先就是温软地劝导我:“小姐不吃东西是不行的,您不关心自己,也要疼惜您腹中的胎儿啊……”

  我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却单刀直入地问:“这个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王姑姑一怔,然后为难地回答说:“小姐现在才怀孕三个月,暂时还看不出来呢……”

  我强忍住身上种种的不适,恶狠狠地说:“若是女孩,我就打掉她!”

  宫人们万万料不到我会说出此番话来,皆大惊失色。

  善善上前劝说:“小小姐怎么说出如此任性之话呢……无论皇子还是帝姬都是小小姐的骨血呀。”

  “不……我讨厌它,如此的折磨我……”

  王姑姑笑着解围说:“小姐这是在说气话呢……自个儿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

  我只无力的躺着,脸色发白,喃喃着说:“不,只能是男孩,只能是……”

  怀孕之后,脾气日益骄纵暴躁起来。

  因为对气味敏感,于是着令宫中上下三个月不许薰香。

  却在一天闻到一美人身上有香气,心下不悦,伸出手指冷冷地指着她说:“杖毙。”

  左右太监不敢怠慢,就上前去绑她。

  那美人一脸惊恐,连忙解释说:“皇后娘娘,臣妾没有薰香……臣妾没有……”

  我不愿听她狡辩,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太监就毫不留情地操起木杖向那美人细折的腰身挥下去。

  那美人一声惨叫,太监们接着又落下一杖,又是一阵哀呼。

  木杖与那惨烈的叫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那美人雪白的衣背上就渗出斑斑血迹来。

  楚姿与菟丝不忍再看,就劝我道:“娘娘,此景惨烈,于娘娘安胎不利,咱们还是回避吧。”

  我冷笑了一声,说:“本宫闻此声甚是欣喜。”然后又威仪地吩咐太监们:“接着打!”

  那美人痛得直在地上打滚,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皇后娘娘,臣妾真的没有熏香……饶了臣妾吧,臣妾就要死了……”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皇后娘娘,臣妾刚刚去过殇秋媛采花,许是在那儿沾染了花香,臣妾真的没有薰香……”

  我这才轻哼一声收了命令,携众宫人冷漠而去。

  后来那美人还来不及医治就已经丧命,至此众妃嫔不敢踏御花园半步。

  又有一天用膳时发现了一小块儿姜末,大怒,将厨子拉出去斩首。

  又因为甚喜酸食,遂命安吉、长兴等地将青梅源源不断送入皇宫,从浙江山中到京城路途艰险,足足需要跋涉一月余,于是劳民伤财,怨声载道,比起当初“一骑红尘”犹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茗婕妤好心婉言提醒,我眉毛微挑,不在乎的说:“本宫贵为皇后,难道想吃点青梅都不行么?”

  对于上述种种,皇上采取了纵容的态度,甚至连他也减少了香薰的次数,还细细嘱咐宫人悉心照料不准惹我气恼。

  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他对这个孩子有隐隐的愧疚,而我对这个孩子却有无可名状的憎恶。

  所以我娇纵,他纵容。

  我怀了身孕,将近一年不能承宠,但每月与皇上行房的妃嫔却仍在我的安排之中。

  然而却在我六月身孕时,传来了皇上宿于茗婕妤宫中的消息。

  当时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虽然很快的恢复了常色,但内心的一股愤怒却熊熊的燃烧起来,不可熄灭。

  我紧紧地攥住了手,心中无数遍的质问着,茗婕妤,你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她再次来到凤仪宫时,却不再是我的静梳姐姐,已然被晋升为庄充媛了。

  她跪在我面前,低低地哭泣,“奴兮,我不是故意的……”

  我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故意的?避宠可以避这么多年,难道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吗?”

  她的脸色苍白,摇头说:“奴兮,你不了解,我是有苦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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