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酒醒了,默默地穿好衣服。

  他站在床榻前,看着躺在上面大半赤裸的我。

  他把我额前被泪水黏湿的头发拨到一边,眼中有了悔意,动了动嘴唇,说出口的却是这样的话:“朕着实喜欢你,朕不会亏待你。”

  我默默流泪,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还是黑暗的,只有桌子上的一点烛火摇曳着,奄奄一息。

  我看见他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披上一件衣服,从床上走了下来。

  下体火辣辣的疼痛,每走一步就刺痛一下,而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走到那破碎的茶杯前,茶水已经干涸,只留下湿湿腻腻的茶叶摊在地上。

  我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我的脸色惨白,嘴角不停地抽搐,大滴的眼泪滚滚而落,我颤颤巍巍地拿起地上破碎的一块瓷片,瓷片远离地面时碰撞出清脆而刺耳的声音。

  我拿起瓷片破碎锐利的一边,向左手腕划去,很快鲜红的血便从划痕处渗了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仿佛此时才得以解脱一般。好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血一直在流,意识慢慢飘散,我仿佛看见了权禹王那张精致而沉稳的脸,眼睛忧郁而哀伤。我把我拉入怀中,吻着我冰凉的唇,浓烈得灼人……

  可是不知道他怎么又不见了,看见的是坐在亭中吹埙的十二皇子,旷古哀伤,鲜红的落叶纷纷……

  又仿佛看见光着头的九皇子穿着墨黑浓重的僧袍,捻着佛珠,伴着凝重的钟声,眺望着远方……

  我的灵魂想要飘到远处,然而我的身体被人抖动着,耳边渐渐传来了声音,“小小姐,您不能睡!睁开眼睛,醒醒……”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几双急切的眼睛。

  他们见我醒了,嘘了一口气。

  我看见我的手腕被包扎上一圈白纱布,一动便辛辣的疼。

  我涌上一股怒气,伸出右手想把左手上的纱布扯下来,然而宫人早已看出我的企图,死死地钳着我。

  我怒道:“放肆!”

  宫人们一震,脸上有了惧怕的神色,但是却没有松开我,说:“奴才们僭越。只是非常时期,只要小姐好好的,以后听凭小姐处置。”

  我们这样僵持着,我的力气渐渐地被一分一秒耗尽。

  我最后虚弱无力地说:“放开我……”

  我哭了,终于体验到那种求死而不得的感觉,如此的绝望。

  善善也哭了,她跪在我面前,说:“小小姐奴才们知道您心里委屈,但是小小姐您不要想不开……要好好活着,您若死了,善善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哇的一声哭了,就像小时候那样嚎嚎大哭起来,我扑到善善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的人生毁了,全毁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被褥上已经凝固的深红血迹,触目惊心。

  我一直敬他如父亲,没想到他竟对我做了那么可怕的事。

  一种乱伦的感觉让我止不住地恶心,我俯下身干呕起来。

  善善忙上来给我拍背顺气。

  我空出来的一只手用尽力气把厚重被褥扯到了地下,我喊道:“烧了它,烧了它!”

  中午时皇上的圣旨到达小雅斋,圣旨上说:“勇武大将军幼女妇虞,幼习礼训,夙表幽闲,胄出鼎族,誉闻华阃,志怀婉顺,训彰图史,誉闻邦国……宜升后庭,备兹内职,是用命尔为贵妃,择日封号……”

  我跪在地上漠然地听着,既不叩拜也没有领旨谢恩。

  还是宫人们陪着笑脸上去接了圣旨,才把我从地上搀起来。

  那太监有些不解和诧异地看着,婷仪马上掏出一个金元宝塞给他,说:“我家小姐领旨谢恩,欣喜之情无以言表,还望公公美言……”

  那太监也听明白了,忙着点头将金子塞到怀中,笑嘻嘻地说:“奴才一定传到。以后奴才还要仰仗着娘娘呢……”

  他离去后,花溅泪给我递了杯水说:“娘娘你的脸色不好,喝点水吧。”

  娘娘……听到这个词我颤抖了一下,我挥手把茶杯打翻,捂着耳朵喊道:“我不是娘娘,不是娘娘!叫我小姐,叫我小姐啊……”

  宫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不停叫着我小姐小姐,才让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脸突然一阵厌烦,叫他们退下。

  我蜷在床边阴暗的角落里,脸上木然而无表情。

  这时镜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你退下。”

  他却没有走,而是在远处恭敬地跪下,说:“恭喜小姐。”

  我没有理他,他却继续说着:“小姐虽然聪明,但是现在遭此变故却未必看得清明。奴才认为小姐嫁给老皇帝并无什么不好……相反比那些皇子有利。他们大多有正妃有嫡子,小姐嫁过去最多也不过是做贵妃罢了。就算是嫁给十二皇子等年轻无家室的皇子,小姐难道就敢保证长宠不衰?历朝失宠废后的例子不在少数。而老皇帝就不一样了。皇后无子,小姐正值青春,倘若能生下皇子,便是太子。再过几年皇上仙逝,太子登基,那时小姐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况且我们一直担心景昭仪升任贵妃,现在正好由小姐添补这一空缺,岂不一举两得?”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这种种好处。但是……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只有这件事不能拿利益来衡量……”

  镜明正色说道:“非也。荣华富贵也是小姐的终身大事。”

  我愣住了,低头思索着他的话。

  镜明见自己的话说到了,便识趣地退下。

  镜明刚刚离开不一会儿,十二皇子便冲了进来。

  我看见他苍白而憔悴的脸,突然害怕起来。

  我往黑暗处缩得更紧了,捂着脸不敢看他。

  别看我,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求你……

  我已经不再冰清玉洁,我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污浊肮脏……

  他的脚步透露出一种愤怒,他走到我的床前,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说:“跟我走!”

  我抬头惊异地看着他,带我走,这样的我你还要么……不嫌弃我么……

  那一刻,我有种想扑到他怀里的冲动。就这样抛却一切,和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满是伤痕的地方……

  可是……我摇了摇头,我死不足惜,如何再连累别人。

  我走了,善善婷仪他们怎么办,你的母妃和她的家族怎么办……等待他们的不只是死那样简单。

  他见我摇头,眼神里生出许多不解还有……鄙夷。

  你是贪慕富贵吗?我知道他想这么问我。

  我走了下来,从抽屉中拿出那个精心保管的小时候他送给我的唐瓷娃娃,在他面前缓缓松开了手。

  它碎了,我们的小时候碎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角微微地颤抖,手攥得紧紧的。

  我背过他去,猛然想到那时我给九皇子的也只是个背影,说:“忘了我。还要记住我,我是你的母亲了,是你父皇的妃子……”

  他良久没有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拣着碎瓷片。

  地上落下了一小点一小点的泪水,仿佛在下雨。

  他把所有的碎片放在手中,又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放在旁边的桌上。

  他哽咽着说:“我特意出宫给你买的……不过也许……娘娘……早就瞧不起这些东西了……”他最后向我行了一个礼,离开。

  我看着桌上用油黄纸包着的东西,摊开,是红薯。

  我小时候和他说过的,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红薯。

  还是热乎乎的,放在他的怀中有他的体温。

  我拿起红薯,一口口地吃着,伴着落下的泪水一起吞到肚子里。

  下午下了雨,夏天的第一场雨。

  我茫然地听着雨的哭泣声,突然心有所动,猛然推开门走到庭院。

  他在。

  他的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头发也顺着发尖滴着水,不知道已经在外面站了多久。

  他看见我急着走过来,张开双臂想要揽我入怀。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小声地说:“不要碰我,我很脏……”

  他就那样停下了,就那样僵住了,伸出的双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形成一种很尴尬的姿势。

  “奴兮……”他就那样叫了我一声,是我从未听过的凄楚。

  我蹲下身去,蜷成一团,雨水便冰针般落在了我的脊背上。

  良久我抬头看他,声音小小而又绝望,“叫我娘娘。”

  姊曾来过一次,带着嘲弄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不无鄙夷地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生下来就爱勾引男人呢。早就说过会让你嫁给天子,你偏偏迫不及待地狐媚老皇帝……真的为了荣华富贵,连这么下贱的事也做吗……我真是小看了你呀。”

  我冷冷地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吗?”

  她得意地笑了,走到我身边,低低地在我耳边说:“权禹王孔武有力……”

  我不动声色。

  “我已纪怀孕了……”重要的是这句话。

  我脸上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心却被狠狠地剐上了一刀。

  皇帝每天都会到小雅斋来,带着讨好的愧疚的表情。

  我对他冷漠不语,他说的话也不回答,但是他依然毫不在意,没有任何恼怒的味道。

  可是我知道皇上可以一天两天容忍我,却不能是一辈子。

  我想起了镜明的话,那么,如果荣华富贵也是我一辈子的事的话,如果荣华富贵也是一种幸福的话,我只有狠狠地抓住最后的一点幸福不放手。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直到第五天时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君上。”

  他仿佛得到什么赏赐般,几天以来的抑郁神色马上舒展开来。

  是夜,皇上宿于小雅斋。

  第二天,皇上亲自执笔写册书,封号“帝贵妃”,并规定其身份凌驾于以往“皇贵妃”之上,搬居雎鸠宫。

  尊贵的不是“贵妃”的品级,而是以“帝”的封号。

  那一年,我十五岁,而皇帝已经四十六岁了。

  我在太后的殿外已经跪了三个小时了,夏日早上的太阳也很毒热,火辣辣地晒着我。有几次花溅泪端水给我,我都挥挥手让她拿走了。

  我不是做给太后看的,是做给皇上看的,是做给这后宫大大小小的妃嫔看的,我孝道已尽。

  太后现在一定咬牙切齿地恨着我吧。

  她一定不懂自己的儿子是怎么了,为什么偏偏执着于这对母女;她一定也不懂为什么一向守孝道的儿子这次竟敢公然反抗她的命令,将我封为帝贵妃;她一定在想后宫那如云的美女,温婉可爱的、家世上好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在她看来身份卑微的我。

  皇帝,皇太后,皇后,皇贵妃。整个后宫中只有这四个名位可以冠以“皇”字。那么帝贵妃呢?凌驾于皇贵妃之上?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将凌驾于她皇太后之上?她一定在想我何德何能,只是一夜侍寝就被皇上赐与这独一无二的封号。后宫四妃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且为皇室诞下了皇子?而我呢?只不过是个一直寄养在宫中的黄毛丫头罢了。

  可是她不懂的是皇上自从登基起就是皇上,不再是她的儿子。皇上说一不二,皇上至高至重的权威不容得任何人去反对去亵渎,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瞧,皇上上完朝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他伸出手亲自拉起我,一脸的关切和疼惜。

  而我就势晕倒在他怀中,眼睛噙满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您的母后是怎佯对待您娇柔的宠妃呀。

  皇上是有怒气的,但是于情于礼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的母后不敬的,于是只能用更多的关怀和赏赐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他将我轻轻地抱在床上,为我盖上了梨花薄纱被,亲自喂我喝水。

  他说:“这几天不要去给母后请安了,等她老人家气消了再说吧。”

  我略带稚气地问:“那怎么行?”

  皇上笑了,宠溺地拍了拍我的头,说:“怎么想自讨没趣吗?”

  我低头微微地笑了。

  皇上看得有些呆了,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说:“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你娘也像你这样笑着,却只是娇羞,不带你这么多妩媚。”

  我睨着皇上说:“这样不好吗?”

  皇上把我抱住,从我的额头向下吻着,声音有些低喘,“喜欢,男人都喜欢,朕喜欢……”

  皇上走了,我穿着亵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披散着的长发。

  镜中的美人木然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欢愉过后的快乐表情。

  我突然想起以前那个总是在梳妆镜前兴致勃勃装扮自己的小女孩,有些委屈。

  是不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伏在桌上肩膀微微抖动,却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不敢让宫人们听见。我是主子,即便他们忠心耿耿,我却不能在下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

  我哭了会儿,擦干脸上的泪痕,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了拍手,花溅泪就进来了,我吩咐说:“备水,沐浴。”

  整个后妃中只有我享此殊荣,无限时地供应热水和食物。

  我不喜欢欢好过后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所以每次过后都会沐浴更衣。宫人们很快就体知了我的习惯,于是花溅泪回答说:“香汤水早已经备好了,小姐。”

  小姐……是因为我一直不许他们叫我娘娘,尽管我知道早已失去了什么。

  我泡在一层铺有各样花瓣的浴水中,宫娥们在后面轻轻撩拨着水为我清洗身体。

  我的身体尚有些瘦弱干涩,还没有女人那般的丰盈饱满。

  这时善善匆匆忙忙赶了进来,想禀告什么,我却打断了她,只是吩咐:“善,我口渴了,想喝一杯清茶。”

  善善从案几上端来了茶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看你的神色,是不是哪个妃子来了?”

  善善惊讶地看我一眼,脱口问:“小小姐怎么知道?”

  我在心底冷笑,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被封为帝贵妃,按照宫中礼仪贵妃等级之下的妃嫔要登门拜访祝贺。可是那些大我一轮甚至两轮的一直被我视为长辈的妃嫔们地位如何的尴尬。所以直到第三日她们才姗姗来迟。

  我摆弄着手中精小的釉杯,淡漠地说:“妍淑妃?殊贤妃?还是两个一起来?”

  善善愈加惊异了,回答说:“是两位娘娘一起来的。不过听说小小姐在沐浴便说不多打扰,放了贺礼就离去了。奴婢这么匆忙过来也正是想禀告小小姐这件事,用不用挽留住两位娘娘?”

  我沉默,良久才说:“若是追过去倒反坏了她们的苦心。让她们走吧,对她们,对我……都好。”

  她们做为宫中有声望的一品妃嫔是要率先表态的,于是便故意挑了这个可以避免正面接触的时刻拜访。

  妍淑妃,殊贤妃,以前我与她们的关系都尚好,可如今却要以姊妹相称共侍一夫,该是何等地讽刺与尴尬。她们感到无比的尴尬,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纵然我的名份位于她们之上,但是她们却比我年长,在宫中的声望也要比我高,那么我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们?倨傲的?只会落下粗鄙无教养的坏名声罢了,又难免被众妃嫔排斥;恭敬的?那么我以后如何当好我的贵妃,如何服众。

  我对善善说:“明日你带些礼品回访两妃,向两妃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善善问:“小小姐是让奴婢亲自去吗?”

  我知道善善为何如此发问。皇上恩赏,她现在已被提升为宫中二品女官,谁都知道她是我最器重信任的宫人,一般她只负责管教下面的宫人,极少再让她去做这样的跑腿事。

  我点了点头,严肃地说:“你亲自去。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她们的尊敬,安抚她们的心。现在后宫众妃嫔都对我有警戒之心,安抚了她们有利于安抚整个后宫。”

  善善又问:“既若如此,小小姐亲自登门岂不更好?”

  我笑了一下,反问道:“然后呢?让她们对我行下妃屈膝礼?”

  善善恍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么明日带什么礼物呢?皇上赏赐不断,珍奇珠宝数之不尽,反倒不知道该带哪件了。”

  我低头想了想,知道皇帝的赏赐虽然贵重珍奇,却是万万不能带的,否则难免有显摆之意。

  我说:“明日我亲自做些珍珠糕送过去吧。”珍珠糕,因为制作要配以磨细的珍珠粉故此得名,据说有美白养颜的功效,因此成为宫中十分受妃嫔喜欢的御食点心——当然不是每个妃嫔都有这样的大手笔以珍珠为食。我特意挑了十二枚质地均匀,光泽润滑的珍珠做料,这样既能表示我的诚意又不至于寒酸惹人嘲笑。

  我出浴后,婷仪对我说:“皇上刚刚遣人过来说要小姐参加晚宴呢。”

  我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晚宴意味着什么。皇上要正式将我介绍给整个皇室了,不是那个以前叫奴兮的小女孩,而是以帝贵妃的身份。

  虽然这些天总是避免和亲王帝姬们见面,但是这样的场合总是要到来的。

  我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样的疲累。

  当我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噤了口望向我。

  皇上看见了我,笑着从高高的龙座走下来到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我只是片刻的犹豫,便把自己的手稳稳地覆于其上。

  皇上引着我坐到仅次于皇后的席位。

  皇后面色平静,还算和蔼的和我打了招呼,她问:“雎鸠宫住得可还习惯?”

  我回答:“劳烦皇后费心,一切都好。”之后我们之间便无多余的话说。

  太后没有出席,明显是不承认我的意思。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承认我呢,不过没有太后那样的身份去做这样的事,迫于皇上的龙威罢了。

  朱公公将歌舞乐单进献给皇上,皇上没有看,却挥手说:“今日就让帝贵妃点吧。”

  朱公公领命,当他迈着小步越过皇后走到我面前将单子进呈给我时,我发现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也没有展开乐单,而是将它递给皇后说:“臣妾鄙陋,还是皇后娘娘金口点乐吧。”

  皇后冲我笑了笑,又把乐单推给我,“既然圣上让你点你就点罢,圣意不可违。”

  我听了这话便不好推辞,于是仔细点了两首皇上平时喜欢的《九歌》《柘枝》,一首皇后夸奖过的《竹枝词》,一首新曲《踏歌》。

  不一会儿的功夫,伶人们开始奏乐,歌伎们献舞。

  众人边观看歌舞边与左右四邻说话谈论。

  而整个宴会上我端坐于位,却没有人和我说话。

  他们不与我说话,却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我。

  我讨厌他们。

  不想无端地再在这儿受辱,我故意弄撒了茶杯,溅湿了袖角,借口更衣提早离席。

  我逃也似地退了出来。

  宫人们在后面小心而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姐……”

  我停住了,声音冷冷借以掩饰着什么,“不要跟过来。”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我输了,输得真惨。

  我势单力薄,于是就在他们的沉默中轻而易举地输了。

  我不甘心。

  无论谁都不能怨恨我,都不能。

  今天这样的局面不是我的错,我的痛我的怨恨该向谁出。

  后面跟着传来了脚步声,我终于停住了脚步。

  我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权禹王,眼中一点点的怒气汇集上来,燃起熊熊烈火。

  “怎么,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是么?”

  他一怔,然后脸上露出了苦楚,摇了摇头,“奴兮,不要用那种语气……”

  我冷笑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涂有豆蔻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脸庞,语气轻浮而又让人生厌,“你不怕吗?就这样追过来,若是被别人看见……”

  他别过脸去,“我只是担心你。”

  我不屑地笑了,收回手去,转身背对着他,冷漠地说:“亲王真是越发懂得怜香惜玉了。只是这份关爱用错地方了,本宫自有圣上宠爱,轮不到亲王关心。亲王还是好好疼疼姊吧,毕竟是能为你怀有子嗣的大功臣呢。”

  权禹王变了脸色,“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轻哼一声,“什么意思?亲王问的问题真是好笑呢。”

  他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似的,脸涨得有些红了,握紧拳手,说:“什么孩子……我碰都没碰过她!奴兮,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我的心一颤,回头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宁愿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到几丝狡辩欺骗的成分。

  然而没有。绝望。

  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我就是被骗了,被姊那一句低劣的谎言给骗了。

  如果我稍稍想一想,就应该知道姊在撒谎,否则何以有晴肜帝姬质问权禹王冷落她之说。

  变蠢了,变笨了,只要是他的事竟无法理智的思考。

  于是姊那漏洞百出的激将法轻而易举地生效了。

  如果没有那句话,我又怎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顺从了皇上,即便是用生命来试也要作最后的反抗。

  现在想想当初是带有多少无奈多少自暴自弃多少报复的心理投入皇上的怀抱,到最后原来我伤害的竟是自己,报复的也是自己。

  “请亲王离开。”我用尽力气说出这句话。

  他眼中满是受伤,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

  他渐渐走远了,我慢慢蹲下身,紧紧压捂住胸口,心,痛。

  我再次睁眼时看见的是皇上焦急关切的神色,他抓住我的手,说:“爱妃你醒了。”

  我撑起身体,发现自己已经在雎鸠宫了。

  皇上接过花溅泪端上的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试了试,然后才舀了一小勺递到我嘴边,说:“热道刚刚好。”

  我却只是怔怔地看着皇上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没有张口。

  皇上见我沉默的样子,解释说:“爱妃昏倒在外廊上,幸好老四看到将你送了回来。”

  我心头一颤,没有喝药,而是倒在床上背对着皇上。

  皇上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他将药碗放在一边,将我的散发捋到耳后,温柔地说:“朕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

  我闭上了眼睛,为了不将眼泪流下来。

  “君上,宫中太过喧闹,让臣妾觉得心神不定。何不让亲王们早些归属封地?我们俩在宫中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不好吗?”

  皇上沉吟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的犹豫。

  那是我对太后的第一次挑衅。

  亲王帝姬回来都是为了给太后祝寿,何况前些日子太后一气之下病卧不起,正是需要孙儿尽孝的时候。

  我没有继续纠缠,只是露出更加郁郁寡欢的表情。

  皇上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拍了拍我的背,说:“一切都依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冲皇上露出一个笑容,拍手叫一直侍候在外的朱公公进来。

  我一字一字无比坚定地对朱公公说:“皇上圣旨,明日隅中之前众亲王帝姬离宫。”

  朱公公有点惊讶,隐隐瞄了一眼皇上,没有多嘴,领命而去。

  我看着朱公公躬身离去的身影,想着亲王帝姬明日的离去,心里有一点轻松,仿佛他们的离开会把我的伤痛和愧疚也带走似的。

  我咬了咬嘴唇,即便是我错了,可是当一切无可挽回时,那么就接着错下去吧。

  纵然皇上恩准我不用去给太后请安,但是我每天依然早早过去拜安。太后不接见我,我便跪在她的寿安宫外,朗朗地说些祝凤体安详的话,然后起身离去。这样不但没有落人以把柄,反而为自己赢得了一些谦忍恭孝的名声。

  那日我在殿外跪拜完,起身正好碰到也前来请安的柳婕妤。

  她看到我神情有些不自然,没有了先前巴结讨好的神色,反而有些愤愤不屑的样子。

  她站在对面,我微微仰起头,威仪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请安。

  她艰难地走到我面前,十分不情愿地屈下身去,刚微微曲了膝还没等我说起身就擅自站了起来。

  她笑着说:“太后老人家还等着臣妾呢,臣妾就不与娘娘多礼了。娘娘不会怪罪臣妾吧?”

  我没有露出恼怒的样子,而是和气回答说:“怎么会呢。婕妤侍奉太后劳苦功高,本宫怎么敢责怪你呢。”

  她很是得意地说:“太后能让扶柳侍奉是扶柳的荣幸,因为也不见得谁都讨太后喜欢呢。有些人太后连见都不愿意见,想必她们心里才不好受吧?”

  尽管我知道柳婕妤暗讽于我,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也不见得。太后虚怀若谷,慈悲为怀,想必锲而不舍、滴水石穿,她老人家总有一天会谅解。本宫最痛恨的倒是那些在太后身边搬弄是非、从中作梗的小人,那样的人才着实可恶。”

  我深深地看了柳婕妤一眼,“若是本宫真的发现了这样扰乱皇室关系的人,一定如实禀告皇上,重重治罪。”

  柳婕妤有些心虚,不敢再看我,“臣妾想娘娘看得过于严重了吧。”

  我掩扇而笑,“婕妤这份单纯是真还是假呢?本宫宁愿杞人忧天,只是小人往往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柳婕妤脸上有些不好看,也没有接过话题,借口说怕太后等急了便匆匆而辞。

  花溅泪看着柳婕妤远去的身影有些忿忿不平,说:“小姐刚刚应该治以她大不敬之罪!”

  我摇了摇头,感叹地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在太后的宫殿,若是追究起她惊动了太后,最后受辱的反而是我自己。”

  花溅泪不甘心地追问:“那么小姐就纵容她这样无礼下去?若是传了出去,于小姐的威严不利啊!”

  我微微一笑,但默不语。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浪费呢,否则岂不白白辜负了柳婕妤送上的这个机会。

  我回到雎鸠宫时,宫人们禀告说皎婕妤已经恭候多时了。

  我点了点头,走了进去,一看正是皎婕妤端坐在那里。

  她见了我,慌忙起身,走到我面前款款地跪拜下去,“娘娘吉祥。”

  我仔细端量她,想通过此揣测出她有几分的诚意。

  只见她姿态稳重,眉眼周正,丝毫没有透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我这才带有几分热情地回应道:“快起来吧。”

  她道了谢,随着我入座后,自己方才坐下。

  婷仪过来在金镂的小香炉里添了几块熏香,花溅泪端上了前几天进奉过来的新茶。

  我喝了一口茶,浑身顿时感觉清爽许多,然后看着皎婕妤明知故问道:“不知道婕妤为何前来呢?”

  皎婕妤微微欠身说:“特来恭贺娘娘。”

  末了又加了一句,“以后才要仰仗娘娘多加提携。”

  我眯起眼睛看她,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欲投靠我。这正是我这几天暗暗伤心费神的事,纵然现今皇上对我的宠爱无以复加,但我在后宫却孤立无援,正需要找寻几位机智聪明的妃嫔做我的左膀右臂,否则也不至于发生前几日晚宴那样受辱的事了。

  皎婕妤聪敏伶俐,且以前与我交好,正是上好的人选。只是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几分的真心,我还不敢轻易地相信她,还需要几番试探才好。

  我轻笑,说:“婕妤未免有些抬高本宫了。后宫之内还有皇后,本宫之下还有德高望重的两妃,本宫虽名为贵妃,但资质尚浅,婕妤恐怕是找错要仰仗的人了。”

  皎婕妤摇了摇头道:“娘娘前途无量。后宫之中无及娘娘十分之一聪明者。”

  我故作惊异地说:“你可知道这话若传了出去自己该当何罪?”

  皎婕妤笑了笑,认真地作答:“皎月誓死效忠娘娘,只是说几句实话又何惧哉?”

  我在心中暗暗默许,但是却虎起脸说:“此等不知进退的话以后不要再说。纵然你不知疼惜自己的性命,本宫却是心疼呢。”

  这是一句应许的暗示,皎婕妤起身再次跪拜,感激地说:“谢娘娘。谨遵娘娘教诲。”

  我微微一笑,吩咐左右的宫人说:“今儿个命御膳房多做几样好菜,本宫要与婕妤共进午膳。”

  后宫等级森严,便是食物供应也要划分得极清楚。

  皇帝每膳共一百二十一样菜式,皇后六七四十二样菜式,贵妃六六三十六样菜式,依次类推,到婕妤也许只有九、十样了。她有些惊叹地看着满桌精美菜肴,但是举止依然端庄高雅,没有丝毫失仪的地方。

  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总是等我品尝完哪道菜自己才沾筷,我笑了笑,说:“婕妤在我这儿无须这样拘谨。吃饭本是轻松愉快的事,婕妤这样约束反而影响胃口。”

  她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伸筷夹了眼前的一道菜,放进嘴里说:“好吃。”

  “哦?”我挑了挑眉,花溅泪便乖巧地拿着雕凤小碟夹了一小块放到我面前。

  我吃了一小口,也赞叹道:“的确好吃。婕妤好口味。”

  我对在一旁侍立的婷仪说:“这厨子做的不错,让他过来本宫要亲自赏他。”

  婷仪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带上来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年轻小太监。

  那太监“扑通”跪了下去,看得出很是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请安说:“贵妃娘娘和婕妤娘娘吉祥。奴才今日才正式成为御厨有幸为娘娘做菜,不知道体不体和娘娘口味,若是奴才做的差了,还望娘娘能网开一面啊!”说完叩头不止。

  我和皎婕妤都轻笑出声,我说:“本宫叫你来不是要罚你,而是要赏你。这道菜可是你做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再看我指的那道菜,才点点头说:“正是奴才做的荷包里脊。”

  我点了点头,说:“二十几岁便能升为御厨,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赏。”

  那奴才先是呆呆的,然后才如梦初醒,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娘娘。”

  我说:“你真正该谢的人应该是婕妤娘娘,是她能识千里马。”

  于是他又感激不尽地叩谢了婕妤后,方才被领了出去。

  其实那厨子做的好不好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此来表现对皎婕妤的重视。我想了想,觉得有点类似太子丹礼遇荆轲时的样子了。

  我们用完膳后,又坐下说了会儿话,皎婕妤起身就要告辞。

  我笑着挽留住她,说:“婕妤留下来陪本宫看看热闹吧。”

  皎婕妤不解,我转头对婷仪说:“去,把柳婕妤叫来。”

  后宫中除了太后,只有皇后和皇贵妃有召见和责罚的职权。这样的职权纵是只有普通封号的贵妃都不能有的,而我贵为帝贵妃,自然也可随意召见后宫妃嫔了。

  不一会儿,柳婕妤就到了,身上有匆匆打理的痕迹,眼中有许多的不情愿和无奈。

  她有些倦意地屈膝给我请安,声音也无精打采的,想必是正在午睡就被叫过来的。

  我坐在上首的位置上,语气不似早上见她时的那般热情,而是冷冷地说:“今早看见柳婕妤,便是这样对本宫行礼的吧。本宫以为柳婕妤是急于照顾太后,尚能谅解,也就没有加以责怪。现在一看,本宫倒是不得不怀疑婕妤是否真懂得如何向贵妃行礼了。”

  柳婕妤知道我是故意刁难,脸上有了怒气,但是终究隐忍下来,耐下心来再次屈下身去,大声说:“给贵妃娘娘拜安。”

  我听了笑出声来,对下面的皎婕妤说:“这样一看柳婕妤果然是不懂了。”

  皎婕妤自然是配合我带着讥笑点了点头。

  柳婕妤涨红了脸,身子蹲得更加低了些,再次说:“贵妃娘娘金安。”

  我皱了皱眉,冲宫人们说:“你们是否应该把外面的鸟儿都抓起来杀了?它们这样吵闹本宫都听不见柳婕妤的请安声了。”

  柳婕妤抬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柳婕妤这是在表示对本宫的不满吗?”我有些怒气地说。

  柳婕妤又马上低下头去,“扶柳不敢。”

  “本宫也不是故意刁难婕妤,但是太后一向强调后宫尊卑先后,本宫也只是为维护宫中礼仪秩序出一份力罢了。只要柳婕妤做好了,本宫自然会让婕妤回去。”

  柳婕妤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忍耐着屈下身去,朗朗地说:“贵妃娘娘金安。”

  我假似惋惜地叹了口气,说:“看来真的要请尚仪的女官来呢。”

  皎婕妤这时起身道:“娘娘还是给柳婕妤妹妹留点颜面吧,毕竟这事传出去对柳妹妹的名声不好。就是以前姒充仪的事现今还有不少人当为笑柄呢。不若让皎月略加提醒吧。”

  我点了点头,说:“那样也好。”

  于是皎婕妤像模像样地指点起柳婕妤来,细微到每个细节,总是有错误可挑。

  宫人们不知道给我换了几次茶,也许柳婕妤也已经跪了不下二三十次,直到最终我也觉得累了,在她最后几乎带着哭腔说那句已经重复了好些遍的“娘娘金安”后,我走了下来,来到她面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竟亲自扶她起来,语气和蔼地说:“起来吧。”

  我能感觉到她的腿因为长时间跪着,站起身时明显拐了一下,一定很疼痛,但是她的自尊让她不能表露出什么,她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窘迫。

  我撸下手上那只价值连城的油绿色玉镯子,顺着套在她的手腕上。

  柳婕妤简直无法相信我态度前后的变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拉着她的手,极真诚地说:“便是狗,若是作揖作的好,也能赏几块儿肉吃;柳婕妤辛苦了这么久,本宫又怎么能不赏赐些什么呢。”

  也许就是我的那份认真的真诚,深深地刺伤了她。我明显感到她身体一颤,脸色越来越惨白,屈辱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花了脸上精心调和的胭脂……

  皇上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晚上来到雎鸠宫时,我正和宫人们说笑着。

  我看到皇上慌忙起身去接驾,皇上扶起我,审视我半晌才笑着说:“爱妃今日好似很高兴。”

  我笑了笑,说:“君上心情好像也很好的样子。”

  皇上拉着我入座,说:“前些日子爱妃愁容不展……今日爱妃高兴朕自然也高兴了。”

  “那么君上应该赏赐那个能让臣妾高兴的人喽。”

  “哦?爱妃所指何人?”

  “皎婕妤呀。今日多亏皎婕妤上门来陪臣妾说话解闷才不会让臣妾这样寂寞。”

  皇上点了点头,说:“那就依爱妃的意思,该赏点什么呢?”

  “皎婕妤侍奉君上也有好多时日了,可偏偏一直没有晋升,倒是委屈了她。不若赏她个充媛当当吧。”

  皇上笑着摇摇头说:“你想得倒简单。后宫自古以来没有随便册封的道理。”

  我走到皇上后面,环住他的脖子说:“怎么是随便呢?她能让臣妾开心,就是让君上开心。博得龙颜一笑,这不是大大的功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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