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看着董冠儿跳舞,撇嘴道:“离得这么远,唱得清楚,跳舞哪里又看得清?她是算定了姨奶奶一定会赏,只顾着讨好爷们了。”


    齐粟娘看着倒也算过得去,不由笑道:“好在那边楼面够大,席面儿散开了,要不然倒真看不着了。”


    不多会,董冠儿舞蹈以毕,纳秀楼上叫好声不绝,眼看着要过来请赏,莲香笑道:“夫人若是觉着还过得去,也请给她个体面罢。”


    齐粟娘笑道:“你这是拉人放赏,讨你们爷欢喜罢?”蕊儿和桂姐儿都笑了起来。比儿也不需齐粟娘开口,转身从枝儿带的包袱里寻出一对纽丝包金银镯子和一根织金兜索子,半叶也备好了三匹妆花缎,一对金珠耳环,待得董冠儿磕头请了安,两个丫头一起上前放了赏。


    莲香看着另五家上前放赏的丫头,轻笑道:“这回儿董冠儿的体面不比大脚陈三官小。”


    桂姐儿在身后撇嘴道:“若不是姨奶奶拉着夫人一起放赏,府衙里通判、同知两位奶奶哪里又会赏她?河道通判府里的奶奶何时又叫她唱过曲?”


    齐粟娘与莲香同声而笑,齐粟娘转过脸去,向通判、同知府的两位夫人、河道通判夫人含笑点头,以表谢意。三府里奶奶俱都含笑回礼。


    徐二官仍是一身男子装饰,头上盘着大辫,坐在纳秀楼中,幽幽吹出一曲萧音,玲珑双楼人无人说话,静悄悄地倾听。待得一曲吹毕,齐粟娘笑道:“果真动听。”向比儿递了个眼色,比儿拿了个装满瓜子金的平银荷包在手。


    蕊儿看了看,知晓赏得比董冠儿重,不由笑道:“便是徐姑娘吹得不成调子,夫人怕也是要重重赏的。


    ”


    莲香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半叶照旧取了三匹妆花缎。一对金珠耳环。和比儿一起上前赏了。其后。同知府奶奶、通判府奶奶、河道通判府奶奶和徐二官拜地干娘俱都赏了。徐二官得地脸面倒也不小。


    齐粟娘远远看着李四勤笨手笨脚给徐二官簪了花。笑得不行。转头问莲香。“二当家跟前没人。可有提过把徐姑娘和曹姑娘抬进府里地事儿?”


    莲香微一犹豫。“徐姑娘倒也罢了。二爷平日里去得少。她也寻了退路。二爷偏宠曹三娘。最近这大半年也去得少了”看了看齐粟娘。叹了口气。“曹姑娘虽是好。抬进来也只能做侍妾。我倒是想着给二爷正经说门亲事。到时看中意了。还要请夫人去和二爷说说呢。”


    蕊儿笑道:“姨奶奶且不着急。曹姑娘性子爽快。和二爷是一条道上地。奴婢看着。二爷心上是有她地。二爷不大讲这些规矩。若是夫人抬举她。便是要二爷娶她做嫡妻也未必不可能。”


    齐粟娘转头笑看着蕊儿。拉着她地手正要说话。一旁地桂姐儿瞟了蕊儿一眼。“蕊儿姐姐做地好大人情。曹三娘将来要是做了咱们府里二奶奶。对蕊儿姐姐怕是十二万分地感激了。蕊儿姐姐倒是寻到了一个大靠山……”


    蕊儿只是一笑。也不与她搭话。齐粟娘拍了拍蕊儿地手。转身过去与莲香说话。“怎地那边楼里半晌没有动静了?”说话间。听得顾影楼里媳妇丫头们小声议论开来。“爷们要玩射箭了……”


    莲香笑了起来,“吃了这半会的酒,他们也要散散了,程家这楼子好就好在这份上,看,把席面散在两边,中间一箭之地足够了,免得劳师动众地下楼寻校场。”


    齐粟娘远远看去,果然见得小厮们在重摆席面,将楼面中间从头到尾都空了出来。临江那一面,竖了一个通红箭靶,不由笑道:“猜拳、行令、联诗都玩腻了?倒来玩这个。”


    莲香掩嘴笑道:“那些名士可不屑和这些男人猜拳,这满楼里一二百人,只行一轮令怕就是一天,谁耐烦?至于联诗”看着齐粟娘直笑,“和夫人一般不肯联诗的爷们,那边楼里也占去了十之三四。”


    蕊儿和桂姐儿俱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笑着去拧莲香地嘴,“不会联诗怎的了?平平仄仄地我记不清。尤其那行令联诗,定的规矩好多,便是俗一点的,拿水人物绰号行令,偏又要夹着四里一句话,还要对着六才,还要串意,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


    不说蕊儿和桂姐儿,便是比儿、半叶、籽定都笑得不行,齐粟娘尤在庆幸,“好在比儿会作诗,前几日盐商府里的宴席,我靠着她也混过去了,却接了好几位才女奶奶地白眼儿,她们都知道我作弊呢。”


    莲香笑得直喘气,“当初扬州城里的女眷听得来了新府台,个个都去打听府台夫人行事喜好,满城里都传新来地府台夫人是个大才女,连皇太后、皇上都夸赞的。那些喜爱结社作诗的奶奶小姐们欢喜得不行,只说来了领头的,扬州的女学诗坛更要兴盛……”抱住齐粟娘的胳膊,“我那时还纳闷,当初侍候你养病时只看见你房里摆了几本算学和一本画册,何时见过你写诗?二爷也只问,陈大人是不是换老婆了?”伸手拭去眼角笑出来地眼泪,“果然,你一来,除了和那几个爱画山水的才女们还能搭上话,其余都是让比儿顶上。好在你不爱应酬饮宴,否则,便是我,也不知替你做了多少回诗了……”


    两人正在笑闹,对面纳秀楼上一阵金锣敲响,二十席上各各推出一人来,去赌射箭。齐粟娘见得十箭中七八箭都没有脱靶,大是惊异,“扬州文风极盛,没料到武风也不弱,便是那位韦先生,射起箭来也似模似样。”


    莲香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看了齐粟娘一眼,左右看看,附耳道:“总因着大清开国时扬州史阁部地武功,扬州城里武风一直未衰……”齐粟娘一惊,她自然也听说过扬州十日的事儿,莲香移开了些,又笑道:“便是我们府台大人,也是文武双全,听说他平日里喜赌箭更胜联诗,大伙儿自然要赶着凑趣。”


    齐粟娘远远看着陈演从主席上站了起来,弯弓持箭,笑道:“我当初遇上他时,也只当他是个呆生。后来看着他和十三爷在塞外骑马射箭,才知道士子们入府学,御射都是要学地六艺之一。也亏他喜欢到处巡河,身子一直壮实。田猎倒也罢了,赌箭这般的游戏想是难不倒他。”


    说话间,陈演连射三箭,纳秀楼上一阵金锣乱响,喝采之声大作,桂姐儿正看得目不转睛,顿时轻呼,“三箭全中。头席这回儿占先了。”


    莲香笑道:“怕什么?总有第二轮地,次席上有咱们爷和二爷,难不成还敌不过头席上的大老爷们?”


    齐粟娘一看头席,除了陈演皆是年过半百地官坤,顿时笑了,“彩注儿是什么?难得见你这样兴兴头。”


    “扬州城的规矩,上了二十个席面的饮宴赌箭,最后得冠,就能以赌金在扬州城里随意点一个瘦马赎身。私窠子里的妈妈们都不能推托,倒觉得是大大的脸面。”莲香笑道:“以往便也不说,这回儿每一席下的赌金怕都不止百两,二十席也只有两千两,若是赎个红妓,咱们就可以大大地占个便宜了。”


    齐粟娘听得失笑,也不知该赞一句满城风雅,还是该骂一句个个风流,也瞪大眼睛看着那边爷们赌胜负。


    扬州城里的人物果然奇俊,头一轮胜负出来,二十席里有七席皆是三箭全中,便要再赌第二轮。


    “再推一个出来比?”齐粟娘悄声问道,“头一轮是二当家先上了,这一轮怕要轮到你们爷了。”


    莲香还未答话,桂姐儿就嘀咕道:“得了彩头儿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二爷是不着急的,爷自然就把董冠儿抬进来了。”被蕊儿扯了一下衣袖,便消了声。


    齐粟娘沉吟道:“一席上有十个人,其他人得什么好处?”


    莲香道:“只是再摆一桌席面,让赎了身的瘦马给爷们磕头敬酒罢了。那边楼上地爷们也没几个在意这几个银钱的,不过是图个乐子,得个彩头。”


    说话间,已是有四席上去射了,果然不及头一轮出色,四个倒有三个脱靶,余下一个也只是挨边,莲香笑道:“只有头席、次席和第三席未射了。第三席却是个劲敌,除了韦先生,还有河标千总崔大人,他可是武官,必是全中地。”


    顾影楼原就是议论纷纷,很是热闹,待得媳妇丫头们捧着托盘走上来,请各府里的奶奶下注儿时,妇人们越交头接耳,嘻笑不已。


    齐粟娘所在的头席女眷,莲香自然是重重压了连震云,其他八大盐商夫人,倒有五个压了第三席,莲香看着齐粟娘压了头席五十两银子,极轻声的笑道:“崔大人剿私盐贩子,名声大得很。这些总商夫人多是给他面子。”


    眼见得崔浩三箭全中,连震云却只中了两箭,不说莲香、蕊儿、桂姐儿吃惊,便是齐粟娘也连连摇头,“这样的游戏,大当家居然也会失手?”莲香看着连震云和崔浩互施一礼,各归了座位,无趣道:“这样一来,彩头儿便是崔大人得了。”


    齐粟娘正嘲笑她赌瘾儿大,头席上射第二轮地人站了起来,两楼里同时大哗,上场射箭的竟是个陪席地姐儿。


    齐粟娘惊笑道:“那位姐儿是谁?竟是能射箭?把头席里的爷们全都压下去了?”


    莲香皱着眉头,“也太会抢风头了些,便是箭中了也不是好事。”齐粟娘以往从未听过莲香贬他人,今日听她不接话,说话的语气也与往日不同,正觉奇怪,身边的汪夫人却靠了过来,轻声道:“妾身原就听说苏高三是个不安分的,府台大人和我们家老爷也忒惯着她,这样不知进退,也该教导一二了。”


    齐粟娘面上带着笑,静静地听着,转头仔细看着那位姐儿。瘦高个儿,穿着泥金色拱壁兰祅儿和银红色罗裙,头上珠翠堆盈,远远看着甚有风姿。也不知怎的,齐粟娘虽是看不清她地面目,却一眼看到她罗裙边,红得扎眼的,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头绣鞋。


    齐粟娘瞳孔猛然一缩,全身蓦然失力,重重靠在椅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汪夫人,微微一笑“汪夫人说,也是该教导一二了。”汪夫人轻轻一笑,转头和程老夫人笑谈。


    莲香听她说了这句话后,便不敢出声,只看着她地脸色,蕊儿和桂姐儿俱都屏声静气,原在悄声说笑的枝儿、半叶几个丫头都闭上了嘴唯有比儿不动声色


    齐粟娘漠然看着那姐儿持弓取箭,走到场中,或是因为近了些,齐粟娘越看得清她身上地衣饰。


    以金丝碎逗的银红色凤尾罗裙是翠花街口刘记成衣铺地新货,陈演进门就看中了这条,直接叫伙计包了一件她虽是嫌太富丽,却也没有出声,原打算过大年的时候再穿。


    头上的烧金镶珠长簪子与她头上的烧金叠翠短簪子原是一对,是翠花街凤翔银楼头等货,陈演替她买时,她只看到了长簪子的图样,现货早已卖了。


    髻上的八宝嵌珠花钿,脖子上的龙虎翠螭圈、胸前的纹银吉庆牌都是翠花街老字号张得勤的精细玩意。龙虎翠螭圈总值纹银四十八两,陈演虽是替她挑了,她却赚太贵退了回去。她还记得,陈演含笑看了她一眼,替她又挑了个錾金吉庆牌。齐粟娘忍住抬手摘去头上的八宝嵌珠花钿的冲动,盯着脚上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低头绣鞋看了半晌,终是慢慢欠身,站了起来。


    金一响,纳秀楼上爷们的叫好声哄然响起,“一箭中的,苏姑娘好箭法……”


    “府台大人这般神箭,红粉知已哪里又会差,还有两箭,也是必中的……”


    “汪老爷好艳福……”


    顾影楼上静悄悄的,齐粟娘挥手止住了要跟上来的比儿,忍耐着狂奔而去的冲动,在扬州府各府奶奶们各种目光中,慢慢走到了楼梯口,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头绣鞋的香樟木鞋跟一下一下敲打在新漆的黄樟木楼板上,出“卡哒卡哒……”的轻响声。十二级一层的古老木梯仿佛永远走不远,她走下去一级,又出现一级,再走下去一级,又出现一级……


    芙蓉花圃慢慢出现在眼前,齐粟娘站在木梯边的石阶上,看着上午仍是高雅洁白的醉芙蓉,因着过了午时,已变成了浅浅的红色。齐粟娘慢慢走到花圃边,伸手轻轻抚过醉芙蓉花娇嫩的浅红花瓣,轻轻摘下一片,用指甲细细撕去一层又一层的花皮,无论撕去多少层,浅红的花皮下仍是浅红色的花皮,再也看不见午前的那一片洁白。


    齐粟娘丢了花,缓缓抬头,看向秋阳,“再过一阵儿,便要变成深红色了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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